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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壹奇(三) ...

  •   射者们统一将答案写在纸上,再一起向覆者出示。

      扫过我面前的纸张时,覆者的眼神有一瞬的停顿,但他掩藏得很好。男人的视线游移着从我身上一闪而过,往下一名射者的纸上看去。

      “到了揭露真相的时候了!”他向四周高喝一声,把手伸向被遮盖的物品。

      我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站起来,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本来正在揭瓦盂,被忽然面目森森、獠牙外露的我吓了一跳。瓦盂的边缘重新落回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钝的颤音。

      我盯着他发黄的眼睛,用只有我们俩听得见的声音嘶道:“君子愿赌服输。”

      覆者的肌肤抖了下,用小指把袖子里用来替换的东西推了回去。他嘟囔着,在众人的视线中不情愿地挪开瓦盂。

      那里正躺着一枚结晶状的蓝绿色石块。

      我露出微笑,把自己的纸往前推了推。

      上面赫然写着“绿盐”二字。

      绿盐产于焉耆之地,又被称作胆矾,是和石青一样可以用来治疗眼疾的药物。

      观众们发出或郁闷或赞叹的声响,而覆者把手伸进袖子,两指一挑,从衣服的阴影中拽出一截磨损的细绳,绳索正牢牢地捆在一个褪了色的小皮袋上。

      男人向我凑近,近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胡子里粘着隔夜的奶酪。“小娘子,”他开口说话,声音低到皮袋里胡椒碰撞的动静都像巨响,“您是修习什么的高人?”

      小皮袋落入我摊开的掌心,衰老皮革发出的陈旧味道涌入呼吸的管道,令人眩晕。这玩意儿不知是用勒佉还是苏木染的,袋子外层泛着一种血迹干涸似的锈红。

      我皱着眉解开袋口,一股混着劣质皮具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大致扒拉了下后,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凭这一小撮胡椒,就可以承包我大半年的羊肉馎饦和各式药材。

      我抬头看向覆者:“我不懂什么占筮之术。”

      “什么……?”覆者的表情陷入一瞬的呆滞,“那你是如何猜出碗下盖的是何物的?”

      我摸了摸鼻子,把袋子牢牢地系在自己的腰带上:“运气,都是运气。”我转过身想要离开,却感到袖子被什么人抓住。

      我回过头,瞪了眼覆者:“你想出尔反尔吗?”

      他敷衍地笑了笑,松开我的衣角:“不是我想赖账,只是想奉劝小娘子一句,福兮祸所依,您不要被方才的好运冲昏了头,对自己的本事太过依赖了。”

      “人当死中求生,祸中求福。”我不在乎地回以微笑,“运气有的时候也许仅仅是运气。”

      =======

      虽然今早遇到的怪事颇多,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步上正常的轨道。

      我候在食肆的木柜旁等着结账的完成,感受着腰带上垂下的昂贵重量。门外春光正绮丽,吹进盈盈的绿意,让人心旷神怡。

      事情办好后,我转过身往门口迈去,腰间却突然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道,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钩挂住,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轻微的呲响。

      我暗道一声不好,低头望去,那破皮袋的底部豁然裂开,一堆圆溜的小球正哗啦啦地倾倒而出。

      但是满地打滚的并不是黑黝黝香喷喷的胡椒,落在地上的小球全是白色的,偶尔缀着点状的黑色。

      那是一地大小形态各异的眼睛。

      脱离人体的眼珠仿佛有生命一样在地面上滚散开去,有的滚到我的脚边,同我大眼对小眼地互相瞪视。

      我的呼吸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攫住了,手脚忽地使不上力,身体也麻痹得感觉不到。

      从覆者那儿离开后,应该没有人碰过我腰间的皮袋。即使有手巧精妙的小偷调包,我也应当有所察觉才是——不,更使我惊骇的是,会有人武功高到如此地步,却只为了偷一小袋胡椒而挖这么多眼睛吗?

      我个人的恐惧反映在那些眼里,似乎马上就要给予它们足够的气力蠕动起来——我快要看不下去,身体却僵硬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更别提挪开眼睛了。

      周围的人听到异响,也纷纷扭过头看向这边。

      一想到他们或惊恐、或鄙夷的眼神我就害怕得快要窒息——不!不要看我!别看,别再看着我了!

      然而那些食客的目光接触到满地滚落的眼球时却迸发出诡异的光芒,齐齐扔开竹箸冲过来争抢。

      食肆内势不可挡的大乱战由此爆发,明亮的厅堂一眨眼就连根筷子都挤不进去了。桌子翻倒在地,眼球在人们脚底被肆意地踢来踩去,我听到他们尖叫咒骂,各种碗筷盆瓢带着嫉妒和恨意如骤雨般砸向抢先匍伏在地搜刮的先驱,但没人在意。

      为了夺得那些可怖的眼珠,他们甚至大打出手,一个佩剑的儒生正被眼泡肿大的红脖子酒鬼骑在肩上对着脸没点儿地乱打,有个老道士刚打跑了几个小流氓又冲上来痛殴撅着屁股捡眼睛的文弱青年,打得他嘴唇流血,嗷嗷直叫亲娘。我刚避开一只扔偏了的银杯,却发觉自己正面迎上了一只流着油汗的筋肉隆起的膊肘。

      不幸的是,在这种混乱中很难实现比勾拳更复杂的动作,我急忙抬起右臂护住额头——

      一阵颅骨的剧烈撞响中,火花在我眼前飞旋。

      二十三口人——所有人都没了脑袋——路人神经质的唠叨又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反复戳刺,我拼命地憋气,抑制自己惊恐地大叫出声,但屋内的空气非常沉闷,满是汗热和体味,我试图推开人群,却像一个挤在沸汤里的肉块被推得更远。

      福兮祸所依——

      地上的那些眼珠注视着我,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菜刀狠狠地剁在我快要断掉的神经上。

      ——好好享受今天吧!

      不知怎的,男孩苍白的面孔划过我的脑海,犹如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的眼睑。

      我垂下手停止了挣扎,任由人群把我推来搡去。

      那个小孩……他的眼睛肯定很疼。

      因为……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眨眼。

      一次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我捂住嘴,惊叫却先一步破出了喉咙,但这叫喊只是大海中的一叶孤岛,无法得到任何共鸣的回响。人们继续趴在地上热切地捉着眼球,好像那并不是奇怪的、恶心蠕动着的眼睛,而是散落满地的真珠黄金。

      骚乱中,我被什么人搡得跳上了凳子,又马上意识到疯狂的人群快把凳子掀翻了赶紧往下蹦,这过程中却不知怎的突然踩上了一摊滑溜得泥鳅似的猪肉片,摇摇欲坠之际,背后忽然伸出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及时搀住了我。

      我差点顺着这人的胸膛溜下去瘫成一片,但我还是迷迷糊糊地扭过了头。扶住我的人越过我,俯身捡起一枚滚圆的眼珠,一副要归还原主的架势。

      我额头冒汗,连连摇头摆手往后退,想要拒绝这种完全没必要的拾金不昧,男人却按住了我的肩膀。

      没事的。他说,睁开眼。

      有什么东西递进了我的手心。

      我抖抖索索地费力张开眼。只有一粒小小的黑色胡椒在我掌心里散发着呛人的气息。

      “这究竟是……?”我惶恐地盯着胡椒,“你、你看到了吗?刚刚这个——”

      然而在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刻,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是方才那大汉的肘击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的缘故,那一瞬间,我觉得食肆里没有了任何声音,面颊发红的醉汉停止了滔滔不绝,噼噼啪啪的骰子停在了空中,那情形就像盛水的铁杯掉在地上,银液泼洒出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男人的双眸看起来仿佛倒映着夜空的潭水,却让某种东西在我体内尖叫着爆裂迸发,闪耀得如同燃烧的白炽星。

      无头的命案。六尺以上。男人。黑簪上漂浮的铁与火的触觉。

      我意识到自己出现了耳鸣,那是一种异常尖锐的声音。我的直觉在发出警惕。是他吗。是他吗?细小的声音泡沫般地反复冲刷过脑海,我的脊背上流下一丝冷汗,舌头不受控制地卷曲又捋平,最后只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你用的什么皂荚?”

      “你当真这么在意我的头发?”男人的声音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下竟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扔进沸水里的一块冰。

      他头上的发丝闪亮,仿佛每一根都是精雕细琢,却让我感到无边的寒光。

      我原本指望早上那会儿光线太暗,我又披头散发的,这男人兴许记不住我的衰相,现在看来,他那双眼睛不仅好看,还很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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