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叁奇(三) ...

  •   我拆开药庐带回的油包的白色封线时,恰好碰到一抹粉软缎的倩影走进后厨。

      是住在我隔壁的女孩。

      我记得自己曾与这个叫阿琅的侍女谈论过脱发的烦恼。她年纪比我小,脸色苍白有如贫血,头发和婴儿一样细柔滑顺,虽然比不上沈殊,但仍像鲜奶油一样软,惹人艳羡。

      不过这姑娘似乎与我提过头发太软更容易掉的事情,我抠了抠脸,不好再一人独享生发秘方,便对她道:“我今天买了生发的药,你要不要?”

      阿琅进来的时候左右巡顾,眼神似乎有些迟疑。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却有点青苔的绿,像是西域进口的绀碧色宝石,轮廓虽是汉人长相,五官却更为深邃。店里的姑娘们背地里猜测她有胡人血统,但唐律对汉人与胡人通婚向来管得极为严苛,大家便对她的来历三缄其口,鲜少过问。

      阿琅见是我站在厨房里,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张娟秀的脸上绽开微笑,羞赧地点了点头,我也回应了这个笑容,拿起油包里的东西递过去。

      然而,她的微笑在视线触到药草的一刹那凝固在了脸上,女孩往后趔趄了半步,像是被人在额头上猛地敲了一记。

      她的脸失去了颜色,似乎喘不过气,好一会儿后才蹒跚地扶着石台向我靠近。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泉水似的眼里燃着愤怒的火焰。

      在我已有的印象里,阿琅这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声音比蚊鸣还细,我每次和她说话都要拿出三四倍的耐心,好几次差点贴到她脸上去听。这种对话方式实在是有些耗费体力,所以听到她用如此惊人的音量质问倒是令我倍感新奇,我都不知道这么小的身体可以含纳如此巨大的声音。

      我的耳膜隆隆地鼓动着,眼前不断冒出金星,险些站不稳,但墙上的锅铲瓢勺在轻微地震动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短暂的晕眩后,阿琅的脸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用什么都没发生的口吻细声细气地说:“你没事吧?”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百只蜜蜂正嗡嗡地回响着她的声音,只能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琅低头注视着我怀中的草药,咬着嘴唇不说话,牙齿在发白的嘴唇上留下两个印子,然而再抬起脸时,女孩的睫毛间已是水汪汪一片,我顿时觉得自己吃的好像不是生发的药草,而是她养了十多年的狗。

      “这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仰起头,回忆起自己向那药庐大夫询问生发药方后的事——

      “嗬,小娘子,来找生发的药草,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大夫瘦削的脸颊上泛起发皱的红晕,属于老年人的灰色眼眸里透出玻璃似的光彩。“我们这儿刚新进了一批补品,防脱、防掉发的,要不要来尝一尝,免费试吃。我看小娘子是有缘人,若是一起买,还有顶好的折扣送与你。”

      他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条长排红楠木匣子,开了一条缝给我看。

      木匣里摆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红褐色的葛根,最长的有一尺多,粗如人臂,最短的只有三寸,细若春枝。在其他店铺飘来的糖霜和药材的强烈气味中,我凑近了些,在这些药草上闻到一种类似海盐的干咸味道,好像曝晒了三日的海蛏,腥得让人难受。

      这到底是肉还是草?

      “是南海中的至鲜。”老人看出了我的疑惑,仰起头露出回忆的神情。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汪洋大海,正体验着渔叉刺穿挣扎的猎物、波浪掠过身体的战栗感,微笑像池塘中的波纹在他窄瘦的脸上荡漾开。

      ……所以是海带?

      我注视着老头儿粗糙的手指掠过一排褐红色的草根,像是拂过情人的脸颊。他挑了根较短的,用薄刃快刀切了一小片递给我,我抱着怀疑的态度咬了一小口,牙齿在上面留下道浅浅的凹痕。

      一股紧致的滋味从喉头滑过,就算治不了脱发,也挺好吃。我挑了两根气味最浓烈的干瘪海带,打算结账,视线却停留在那根被切了一截的草根上。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恻隐,请求大夫把那根也一并卖给我。

      老人干巴巴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仿佛我错过了天大的良机:“小娘子,这样的极品可不是毎天都有的啊,你不再多买些吗?”

      但我只是微笑着把裹草根的油纸往挎包里一揣,道过谢后就离开了——

      我被滴落在手指上的冰凉唤回了现实,回过神时,阿琅的脸蛋已经近在咫尺,她眼中的泪水激烈地颤抖着,滴答到最短的那根草药上,溅起小小的晶莹水花。

      “你还是别吃了吧,”她哽咽着,“这是我家那边的一种特产,秉性极阳,吃了冲身子。”

      我揉了揉脑袋,点头答应了。

      阿琅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药草,像是抱着婴儿一样。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我说:“我刚想起来,孙大娘先前有事找你,她说楼里那个浪得快把平闇都震下来的客人又要把存酒喝完了,拜托你去酒酤再取些回来。”

      “不是吧?”我摸了摸下巴,虽说客人来这里寻欢作乐是常事,如此能吃能喝的还是第一次见,短短几天内我就去补了好几次食材原料了。“这客人是饿死鬼转生吗?”

      见阿琅露出无奈的肯定神色,我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马上就去。哦,对了,”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叫住了她,“你可以帮我替下明天的班吗,我之后给你补回来。”

      阿琅瞧着我的表情,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吗?”

      “啊,不是什么大事,”我摆了摆手,“我因为粗心大意惹恼了一个不该惹的人,他要我之后去他那里替他打工还债。”

      “段成式”悲愤的脸蛋又出现在我眼前,人们都说小孩子好糊弄,段家公子却不是如此,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机敏缠人的小孩。虽然大人的段成式什么都不记得,作为小孩的段却好像是独立的个体,仍然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他很快就得知了我把他家古籍当紫菜吃掉的事情,坚持要我去他家打工偿债,我本就理亏,只好答应下来。

      与阿琅交代完杂事,我重新拎起挎包向门外走去,却在长廊的转角处遇到了老板。

      老板似乎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苍白的脸颊微微涨红,移开脸向旁边打了个喷嚏。

      “抱歉。”他退远了些,从袖子里抽出绣织的手帕捂到鼻子上,遮住又一次喷嚏。

      “您还好吗?”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脸,有些担心。

      “没事。”他摇了摇手,再面向我时已经脸色如常,“我收到了你的鲥鱼,请替我向淑娘道谢。”

      淑娘正是家姐。

      老板又道:“我也许久没尝到扬州的味道了,真是令人怀念。”

      一股刺痛的愧疚袭上我的心胸,我忍不住张开嘴:“九哥哥——”

      “你最近似乎经常跟着店里的一位客人跑东跑西。”老板猛地打断了我的话,微笑地看着我,“注意安全。”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我低下了头。“……好。”

      =======

      “这位小哥真俊!”

      去往酒酤的路上,我忽然听到街边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向那边望去,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站在卖油桃的摊铺旁边,他戴着一根漆黑的发簪,看着一堆金灿灿的桃子。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能看到沈殊站在街边买菜的一天,毕竟这人跟神仙似的,除了捉妖睡觉,连茅厕也没见着去过几次。

      本着看热闹的诡异心理,我躲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啊,这位郎君,”胡商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透过人群的缝隙传来,只能勉强听清,“请你看这渗出芳香的脂汁的果实,这闪闪发亮的金黄色,只有在梦境里才能见着这样滋味鲜美的金桃。它们曾挂在康国的枝头,如今被粟特的商人们原汁原味地带来长安——”

      听得此言,我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嗤笑,这胡商的口才着实不错,却未免夸得太天花乱坠。

      康国确实向大唐称臣纳贡,献上黄灿灿的金桃。那些桃树的幼苗被园丁引种到御苑宫禁以外,传播到全国各地,但市面上流传的所谓“金桃”八成是用桃树的枝条嫁接在柿子树上生长而成,根本就不存在“原汁原味”的说法。

      那小贩花里胡哨地又说了一堆,沈殊却愣是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摊上的桃子。口干舌燥的胡商瞧见他静默的模样,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这样吧,看郎君生得俊俏,我便宜卖你……给你便宜卖——三十文!我给别人从来不便宜。”

      三十文。我摸了摸下巴,似乎也还算公道。

      只见那胡商又凑近了些,对沈殊道:“我这话只对你说,千万不要去西边的果铺买,那边的果铺都是从我这儿进的货,转手放在他们那儿就加了好几倍钱,”他啧啧地摇头摆手,“千万别去,千万别去哈。”

      沈殊终于有了动作,他从货摊上拿起一个滚圆的桃子,握在掌中。那胡商立刻拿出一块布包住那桃子:“郎君真是好眼光,这么堆桃子里就数这个个儿最大,饱满多汁!”他把包好的桃子递给沈殊,“请您付钱吧,三百文!”

      我可算是明白了,这胡商故意装作汉语不好,模糊其词,说是“便宜卖三十文”,也没说清这三十文到底是本价还是减价。沈殊这是被人讹钱了。

      那胡商骗子见沈殊不说话,立刻换了副脸色:“您不付钱,是欺负我这西域人汉语不好?”

      我差点笑出声,心想沈殊这么漂亮一呆子,你坑他也好意思!旁边偷偷瞻仰沈殊容貌的人群却开始指指点点,大意是世风日下,这么白白净净的一小伙居然赖账不付钱之类的。

      与之相比,沈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没有尴尬,也没有愤怒。

      我看不下去了,我从袖子里捞出小小的银色贝盒,把鲜艳的口脂抹在嘴唇和脸颊上,扯了下裙角,扭着腰朝那边晃了过去。

      我一拳捶在沈殊的胳膊上。

      “你这烂人!”我叫道,“还钱!”

      沈殊石像似的脸上终于有了丝不一样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我,我在胡商看不见的地方冲他眨了下左眼。

      “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胡商有些惊讶。

      我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对胡商苦着脸哭诉:“哎哟,您是不知道啊!这人凭着这么张脸,吃喝嫖赌无一不作,其实身无分文。”我狠狠瞪了眼沈殊,“把你上了枷、带了铐,你才知道厉害,你这登徒子!我知道怎样对付你这种家伙,我去叫官差来抓你!”

      我又横了眼胡商。“如何?您也要一起去官府吗?”

      卷须的胡商畏缩了下,摇了摇头,我强硬地拉着沈殊的胳膊离开了开始拥挤起来的人群。

      “你很想吃那个吗?”我扭过头看他。

      沈殊没有回答。

      一炷香后,我拿着两根奶油和果汁冻成的冰酪,把其中一根塞给沈殊。

      “这是什么?”沈殊看着手里的冰棍。

      我咧了咧嘴:“生活不只是妖怪异术和打打杀杀,沈殊。这叫做‘快乐’,你应该试试。”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