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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贰奇(十) ...

  •   空气里满是鼠尾草和海棠花的香气,混杂着蜂蜜、煎肉与椒烤胡饼的浓烈香味,令人微晕。

      壶足的长桌上满是热腾腾的大盘子,盛着精心烹制的菜肴:烤梨在糖汁里咝咝作响,薯药融在香甜的牛油里,旁边还摆着一大碗淋上奶酪的熟透的樱桃,像一簇宝珠晶晶发亮。

      一叠叠热气蒸腾的胡饼垫在柔软的麻布上,醋渍的芹菜和腌过的蘑菇在浅盘里排得整整齐齐,薄如冰雪的鱼脍把夹着橙丝的蘸酱围在中间,烤乳鹅的脆皮在那儿滋滋作响,迸出细小的油光,用羊肉、内脏还有黄芪熬成的特制药膳汤在长柄的锅里咕噜噜地翻腾。

      “这么丰盛,也不知是谁宴请的我们?”有细小的声音与邻座窃窃私语。

      “管他呢!”邻座往嘴里扔了块干果,“你看看中间那大盘里的——那可不是我们平日里能吃到的……”

      其中的一个男人尝了口杯中金黄色的液体,咂了咂舌,一饮而尽:“好酒!”

      四面也纷纷附和着干了,杯撞声和谈笑声在室内彼此起伏。

      他一招手,一个年轻女子便来到他身边,为他斟满银杯。她的发上系着赭红的丝带,额头有块不大明显的紫色瘀痕。

      “啊,是你。”男人的目光暗了暗,“昨天我给你的解酒药,成式有好好服下吗?”

      侍女点了点头。

      男人的嘴角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又往她眉间看去:“你额头怎么了?”

      侍女的眼神微微闪烁,捂着额头苦笑了声:“没看路,摔了一跤。”

      “上次看到你流了鼻血,这回又见你青了脑门,”男人笑了笑,“你还真是多灾多难。”

      “大人!您怎么可以这么咒我。”侍女嗔难地推了下男人的肩膀,“不行,今天一定要罚你吃这个。”

      她从一块香气扑鼻的棕色肉块上切下薄薄的一片,递到男人嘴边。男人立刻被舌尖的味道所捕获,追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是烤驴鬃驼峰,佐以盐、奶油、桂片还有一种神秘的调料。”

      “烤驼峰?这可不是什么寻常能见到的菜色。”他又吃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咀嚼完,一缩喉节,咽了下去,“嗯,你真是难到我了,看来我还需要向你好好请教。”

      侍女捂着嘴笑了起来,黑色透明的眼睛闪着光泽:“大人竟没尝出来吗?”

      “什么?”

      “是您带过来的美酒啊。”

      男人的表情滞了一瞬,仿佛被惊吓到的鹌鹑,但他立刻找回了从容,呵呵笑道:“娘子可真会开玩笑,我带来的酒,上次不是就喝完了吗。”

      “您不记得了吗?上次您差点把那好酒摔了,没有喝完呀。”侍女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牙齿,“我们小店寻思着这等珍稀佳酿,浪费了也不好,一直好好的放地窖里存着,就等您来呢……怎么,您不再吃点吗?”

      男人的喉咙上下抽动着,仿佛被大块的肉给噎住了。

      “大人?”侍女露出担忧的神色。

      “呃,驼峰……我消化不良。”

      “驼峰?这驼峰怎么了?”

      “医嘱说我近日得少荤少油。”男人嘴角的笑意有些发僵 ,“我不大舒服……失陪……”

      室内的温度并不算高,他的脑门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男人扯了扯领子,他身上的衣服是长安最新的款式,此刻却好像布料缩得太紧,卡住了脖子。

      “我胃有些痛,有、有急事要做……”

      然而他刚想起身,侍女就拽住了他的袖子,递上一盏银杯,里面晃荡的绿液莹莹发亮。

      “大人,现在离开多扫兴,再喝点吧。”

      男人脸上虽然堆着笑容,眼光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的声音有些大,恰巧能让在座的其他人听见,他们纷纷笑了起来,劝男人留下。

      “现在离开多不够朋友!啊,喝!接着喝!”说话的人爽快地仰起脖子干尽了杯中的酒水,把空荡荡的杯底示以众人观看,引起一阵热烈的叫好。

      男人清了清嗓子,吞下的肉块似乎又漫回了他的喉咙里。

      “我必须得走了……现在就得走。”

      他想从侍女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却发现挣不开她紧箍着手腕的力道。

      “那实在是太扫兴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眼睛像两个望不见底的黑洞,塌陷进皮肤,“再多喝点吧。”

      “不……”男人的脸热得通红,他两颊的肌肉不断抽搐,像两砣快要熔化的红蜡垂到凸着青筋的脖子上。他使出全力想要拽出自己的袖子,侍女却毫无松手之意,他不得不挥掌向她打去,“……我说!够了!”

      侍女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腕。这一下让男人猛地摔倒在地,发出咣当的巨响。

      “他这是怎么了?酒未尽,人先醉啊!先前吹嘘的千杯不醉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是啊,他之前不是还说要和段兄在赋诗上一比高下的吗?”

      朋友们哄笑着要他小心些,侍女又嬉皮笑脸地攀上他的手臂。她扶着他坐起来,他却觉得有条蛇正蜿蜒着缓行过自己的皮肤,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膊肘上移动着,冰冷得好像墓土里的死尸。

      “够了!!不要再喝了!!”男人把旁边的酒杯猛地掼到侍女身上,浅绿的酒液在胭脂色的短袍上洇开,仿佛有一滩血正从那儿渗出来。

      “听着!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应该把刚才吃的东西吐掉!”他的双手抽筋似的在空中乱挥着,又用手指紧紧地叉住自己的喉咙。

      “为什么?”一个分外清明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宴厅的房门被猛地拉开,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那儿,玛瑙似的眼睛紧盯着发狂的男人。

      “成式……?你怎么、怎么……”男人认出了来人,不可置信的神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他马上讪笑了下,“你头晕好些了吗?”

      他旁边的侍女发出一声轻笑:“您记性真不好。”

      她仰起脸看着男人,唇边上浮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段大人明明只是贪睡,您怎么知道他身体不适,又有头晕之症?”

      “当然是因为他对我昏睡的原因心知肚明。”段成式说着,走了进来,向男人缓缓俯下身。

      “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东西不能吃。”

      “这驼峰……”男人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恐惧,好像在恳求着什么,“不新鲜……我觉得它、它有毒,要是不吐出来,我们都会……!”

      “都会什么?”段成式的声音冰冷如雪,“酗酒健忘,还是神智昏聩?”

      “成式……”

      段成式拿过黄铜的注瓶,往另一个高脚银杯里倾倒,绿液在杯壁上泼溅出零星的水光,仿佛腐蚀的毒液嘶嘶作响。

      “这几个月来,你都送我喝这茵陈酒,有什么不妥吗?”他把酒杯递到男人面前,“既然喝一杯少一杯,就应该好好享受,不是吗?”

      男人瞪着酒杯嚯嚯地抽着气,眼珠从眼窝里使劲鼓出,像是被一根绳索勒紧了脖子。终于,他推开银杯,弯下腰咳嗽起来,额上暴起的青筋也变得通红,一直烧到发根。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气喘吁吁地捶了下桌子。

      “是!是我嫉妒你!为了在诵诗上赢过你,给你喝了玄鸱脑酒!是我给你下的毒!这根本不是什么茵陈酒!”他看向侍女,她的袖子已被他揉作一团,“求你了,放开我!”

      “你没有解药?”侍女尖锐地盯着他。

      “没有!没有!”男人几乎是在吼叫了,“我喝的时候都是偷偷吐到袖子里!如今吃进肚里,只能马上吐出来!”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还没反应过来的客人。

      “还有你们……你们都应该立刻吐出来!”

      侍女注视着他的表情,突然转开视线,向邻座随侍的女孩发问:“我们今天喝的是什么酒?”

      那女孩突然被问到,有些无措地答道:“是、是新酿的绿蚁酒啊,前几天刚从东市的酤户那儿提回来的……”

      男人听了这话,好像全身被抽去骨头似的跌回地上,他满是血丝的双眼翻滚着怒气,死死瞪着身边的侍女。

      =======

      犯人被衙役逮捕后,筵席自然是散了。

      我用湿布抹着桌上深色的花纹,想起之前被段成式攻击后,好不容易抓着男人的胳膊在床边找到身体的支撑点——

      “你他娘的坑我呢!”我瞪大眼,看着同样一脸错愕地看着我的段家公子,用尽全力才没去抓自己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这么高的个儿,怎么可能才十一岁!”

      “他喝那脑酒有一阵时日了,虽然白泽图吸走了大部分蛊毒,影响却无法完全消除。”

      男人的视线落到段成式身上,“小孩”也瞪了回去,他焦躁得想动,却不得不在威压下安生坐着。

      让博闻强记的段家公子神智昏聩,我看还不如要他的命。现在倒好,命保住了,神智也清醒得很,却逆行退化成了小孩子。

      “那……”我斟酌了下言辞,“这病还有可能痊愈吗?”

      “只要找到我要找的东西就可以。”男人说道,“那物件可以引出所有的妖毒——”

      砰。

      不远处传来的碰撞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起头,发现段成式正撑头坐在那儿,满脸都写着郁闷。

      犯人被抓走时他并没有围观,也没有离开,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持续灌着酒,好像饮下充分的酒液就可以把自己冲回真实的世界——属于他的时代。

      此刻,他的面庞上泛起了一大片潮红,我不禁有些为难。虽然之前说服了这小孩装大人配合行动,抓出元凶,但之后该怎么办?以孩童的身份瞒着众人继续生活,直到找到那男人的东西吗?

      又是中魇魅又是中妖蛊,段成式也真是够倒霉的。我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病也算不上什么了。这世上被麻烦缠身的人多我一个,似乎也不嫌多。

      我走上前,想劝他别再喝了。听到有人靠近,段郎晕沉沉地抬头看过来,双眼迷离的好似琥珀,映出我的倒影,然而下一瞬,他就失了力气,瘫在桌子上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余毒未散昏病复发,赶紧上前抓着他的领子猛拍他的脸,青年被酒烧得粉红的脸颊像太阳下暴晒的卵石一样灼着我的掌心。

      突然,那云霞上紧闭的一双眼猛地张开,烛火摇曳的灯光一瞬间都被吸了进去。

      那双眼睛与我对视片刻,眨了眨,明澈的眼底蕴藏着讶异,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一股力道夺开了。

      “你在干什么。”段成式抓着我的手腕,声音低沉得惊人,一点儿都听不出那种小孩子拖长的音调了。

      虽然面前的人脸色不虞,我心里却陡然平静下来,好像一块大石落了地。

      “段大人刚刚睡着了。”我说。

      =======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我决定去跟男人道歉。

      先前一时心急鲁莽了他,害他白挨我一顿骂。不过他也有不对啊。我恶狠狠地想,不就是掉几滴眼泪吗,若是他早些说清楚的话,哪来的这么多破误会?但那样说不定就没办法哭得这么真情实感,救不了段郎君,唉——

      哎?

      不对啊,他他娘的不也是人吗?!他为什么不自己哭,羊毛偏要从我身上薅!就这么吃不得半点亏的吗!除非他不是——人?

      我想起男人与我说完脑酒一事后疲倦的模样,好像睁着眼睛都可以睡着。之后,他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憩了。上次也是如此,这人直接昏在了大街上。

      难道使用法术很消耗体力吗?他的身体受不受得住?既然受不住为什么不跟我说?他到底是不是人?

      我在他的门口转来转去,直到头晕的不得不把身体靠到门上。

      门却没关。

      我四仰八叉地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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