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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壹奇(一) ...

  •   世间有四样东西无法挽回,说出口的话,离开弦的箭,逝去的岁月,还有——

      脱落的头发。

      也许是压力过大,又或许是睡眠不足,近来我掉发十分严重。虽然本人并没有营养不足过,但比起家里女人们顺滑颀长的秀发,我这一脑袋稍嫌褐色的头发似乎有着天生的缺陷,好像它们不是应该顺应万物的规律往下延展,而是要往天上飞似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光是头发毛糙的问题了,我像只正在经历换季、疯狂掉毛的土狗,房间一天内不扫个三次以上就看不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近日以来我在收集护发秘方上迸发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热爱,别的不说,前几天还真被我在旧书摊淘到本号称“看完还秃作者断子绝孙”的生发秘籍。

      然而此书的成书年代实在太久,不仅字小得几乎看不见,还常有阙页现象。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提到了一种鸡子洗头的秘方,据其描述不仅可治少毛脱发,在滋养护理上也是一等一的好。

      于是四更不到,我就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又磕了个蛋打好,在模糊的晨色中扑通着一颗小心脏去后院捞水。

      我把蛋液小心地糊上润湿的头发——鸡蛋是从长安南边的农家买来的,煮出来的鸡蛋又小又黄,然而黏糊糊的腥气在空气里横冲直撞,让人难以忍受。我逼着自己反复回想书上的内容,“蛋液均匀涂成膜后才能起到护养的作用”,为了让它们充分地抚摩我的脑袋,我只好默默忍耐,反正也没人看见我这幅狼狈样。

      不过起得早也有个弊端。

      我时不时地撑开眼睛,不觉间竟犯起困,迷迷糊糊地蹲着打起了盹。即使发上的水珠一滴滴地渗入单薄的内衫,我也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来。

      突然,远方响起一个震荡的吼声,习习的微风变成了低沉的呼啸,像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正在越街穿巷,朝着我席卷而来。

      一股森冷的气息忽地掠过我的耳边,吹着了飘在脑后的头发。

      有人来了。

      从打盹中惊醒时,那声响已逼得极近,轻得像是在空中飘。

      我赶紧把剩下的温水往头上哗地一浇,打算趁屋里人出来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溜走。但我很快意识到,那声响不是从屋子里面传来的——

      我抬起头。

      卯时不到,谁他丫闲得在土墙上跑步?!

      定是盗贼无疑!

      我急忙快跑几步,借着槐树跃上土墙。

      然而横腿踹向那人的一瞬间,一种诡异的熟谙闪电般地击中了我,就好像我已经对这人做过这动作成千上百次似的。

      这种可怕的即视感突如其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再回过神时,深色的衣料已近在眼前,想收脚也晚了。

      然而快要被踹的那人没有一点慌张的自觉,他借着在墙上全速奔跑的惯劲利落地腾空翻了一圈,不仅闪开了我的攻势,还稳稳当当地屹立在只有一脚宽的土墙上。反倒是我没料到失手直接翻了出去,摔在地上灰溜溜地滚了几圈。

      我手忙脚乱地捞住还在滴水的头发,仰起脖子望向墙上那人,发觉对方也在注视着我。他的双眼乌黑,冷硬如煤炭。那目光扫到我脖子以上,似是有些诧异。

      他惊讶也是自然的。方才我在翻出墙的千钧一发间抽走了这人的发簪,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做,但我的手先动了。

      此刻,他的一头黑发直顺地流泻而下,在青灰色的熹微中如瀑般纷飞。

      这头发不看还好,一看简直奇妒难熬,不仅把夜鸦的漆翼比成了烧糊的卷子,还泛着股墨里透蓝的光泽。某种酸不拉唧的火焰从我的胸腔里升腾而起,我不喜欢他的头发,也不喜欢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

      “喂,”你哪儿买的皂荚?我打量着他,脱出口却变成了“你这头发是假的吧?”

      男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但那表情稍纵即逝。他没再理我,转身继续在土墙上奔远开去,好像急着离开似的。我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不便再追,只得悻悻翻回墙内。

      然而从墙上跃下的一瞬,一个脊背宽壮的黢黑人影蓦地撞进我的视线,我不受控制地惊叫了一声,那黑影也在同一时间尖叫起来。

      下一刹,她便抻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抓住了一根更为粗壮的硬物。

      好在黑影拿着凶器冲过来的前一刻,我从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辨出了来人。

      “孙大娘!”我赶紧把脸前厚重的头帘撩了起来,“是我,是我啊!做杂役的阿陶。”

      掌握楼中口腹生死的女人举着扫帚,在昏暗的光线里半信半疑地瞅了我好一会儿。“原来是你啊,三丫头,”她放下凶器,圆润的脸上露出一种看见公鸡下蛋的神色,“你怎么了?”

      “刚才好像有小偷。”

      “不,”女人指了指我的脑袋,“我是说,你头发怎么了?”

      她把“你头发”这三字咬得极重。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只见肩上还未风干、卷曲的发丝里尽是或大或小的鸡蛋碎末,犹如顺着黑色山麓漫开的黄色星花。

      =======

      我摘了多久头发里的鸡蛋花,就想了多久,最后也没想起来我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等好不容易重新洗好头,我注意到铜镜里的人好像顶着一脑袋硬得出奇的鱿鱼丝,不仅发质毛糙,还狂魔乱舞。

      这时我不得不庆幸自己平日打杂都是男装打扮,出门也戴着襥头,不会被人瞧见这一头乱发。

      然而包好襥巾后,我忍不住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暗栗色的头巾遮住了额线,让我看上去像个光头。我以为爹娘头发黑亮的,孩子理应不会太差,为什么到我就突然变异了?

      我从鬓边拉出一小缕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开生发秘籍。

      鸡子的我姑且算是试过了,下一个是——

      “洁鬓威仙油,”我把那些蝇头小字念了出来,“取威灵仙十茎,柏叶二枝,黄柏皮一片,细锉后以绢囊盛纳瓮中,再入真麻油浸收,洁鬓长发胜苓香百药煎。”

      要买的这些材料在东市的药铺就可以买到,恰好孙大娘跟我说店里的绿蚁酒快没了,托我去东市的酒酤买些回来,再去胜业坊的食肆把前几日赊的外卖账钱付了。

      胜业坊离我住的平康坊并不远,走过去只需两柱香。

      我朝东市的方向一点点靠近,时间已过立春,天气却仍不算暖和,所以,当一条可以抄近路的窄曲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些许的欣慰,并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然而没走几步,就瞥见不远处有个男孩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的槐树下。

      小孩大约十一、二岁,黑色的鬓发刚刚覆住额头,他穿着极厚的棉袄,白绒绒的边领遮住了大部分脸,看起来怪冷的。

      这小朋友情绪不高地垂着脑袋,像是在哭。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问。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头上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只滚圆的皮球正卡在灰绿色的树枝间。

      我估摸了下树枝的粗细,对男孩道了声“你等一下”就踩着旁边的土壁飞踏上树,一个勾身倒挂把球摘了下来。

      “喏,拿着,别哭了。”

      我倒吊着举起灰不溜秋的皮球,咧开嘴,想要逗他开心,然而男孩靠近些后,我才发现他刚才被树荫遮住的脸上并无泪痕。

      这小孩双颊瘦削,脸色比涂了厚铅粉的女人还白。也许是倒吊着血液不畅的原因,我看到他暗得发黑的嘴唇上,一双瞳仁凝定着,眼球微微从眼窝里鼓出来,仿佛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白墙上,反映着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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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壹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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