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商女图鉴》春风萧瑟

4、英雄救美

　　黑白的相片因为经常抚摸，有些黑色的地方便也开始泛白了，指尖未及触碰，便蜷缩回来。果然对于美好的东西，越是贪恋，就越是不能够长久。

　　任何东西，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说不定哪一天，哪件事，就能使黑变白，也说不定哪一天，哪件事，就会让白成黑。以往她的贵人，如今要靠她来救。

　　随着滴答声，时分针映入眼帘，零点十分。很晚了，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浴缸中的水寻着出口辗转急流，从今以后，明珠与风月场绝缘，却陷入了更深的漩涡。

　　她不知这水最终会流向何处，正如她不知日后她将何去何从。

　　丝绸睡裙裹挟着氤氲水汽，里面更藏着春光无限。纤纤玉指抚上镜前的花容，一阵黯然。

　　倾国倾城又如何？若能天随人愿，宁做卢家莫愁。

　　门吱呀一声响了，来人未着外套，只一件白色衬衣，微微敞着领口，在暖光照耀下更显闲适。

　　卸了妆的女人，好比卸下了一身防备，嗔痴喜怒皆源自本心，再无从掩饰了。

　　来人正了身子，快步疾走，直将大掌扣入美人玉颈。

　　他发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发现她受了伤，更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了！是啊，在上海滩，又有什么，能瞒过向先生？

　　“向……向先生，”明珠顿觉呼吸困难，喉头发紧，不禁咳了几句。

　　面前的人却一脸云淡风轻，似在捻捏一只微小的蝼蚁。

　　“窗开着，要着凉了。”凉风盈满了裙，掠过单薄的脊背，明珠方缓过神来。

　　那人笑眼盈润，温热的掌扣在她耳后，拇指轻抚过浴后她绯红的脸颊。

　　幸好只是幻象。

　　恍惚间，他已去关了窗。

　　怀表开着！还躺在妆奁旁边！明珠踏着牛皮底的棉拖快步走过去，慌乱中，琳琅珠宝撒了一地，她只得一股脑拢起来放回去，又去捡滚了好几步远的怀表。

　　指尖刚触碰上珐琅的冰凉，便附上了温热的大掌，通身早已生出一层汗来。只听咣当一声，怀表又落了地。

　　缓缓转过脸来，轻浅的呼吸彼此交错，正无措间，直跌坐在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

　　“是不是感冒了。嗯？在百乐门好好的，到了我这，又是挂彩，又是伤风的，别人还不说，我向寒川比沈六爷还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抱着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依旧笑着，声音低沉却温柔。

　　掌心匝了冰凉，垂睫去看，连表带链，已被放在手中。

　　“啪嗒”一声，背对着那一脸淡然中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黑白人像和金色指针在明珠眼前恍恍交错。

　　“看看几点了。”

　　“这表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想着赶紧搪塞过去好把这东西拿开，偏偏坏了。若是寻常，只管猜测个大概骗过去，可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加之这面前的人，他是向先生！

　　“哦？我看你很宝贝它，明天我派人去修。”

　　她的肝吓得一颤，忙站起来，又向后退了两步，说：“不用了，先生日理万机，太麻烦了，再说，坏了就扔了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珠妄想用多年练就的无痕假笑掩饰过去，还伸出双臂勾住了寒川的脖子。

　　多年风月场，搂男人脖子已经像搂木头一样自然，还能让无措的双手有个去处。

　　明珠的个子在一众姐妹中算高的，加上平日穿的鞋，跟都比较高的，所以只要不是身材太魁梧的男人，在百乐门，基本都和她差不多高了。

　　身高差不多的人，搂搂抱抱起来是很轻松的。而她现在穿的是拖鞋，眼睛只能对到他的鼻尖，加上两人贴的也不是特别近，她伸出手，只勉强碰到他了的肩头。

　　本想风情一把，不想却更加尴尬了。

　　“没想到殷小姐不仅漂亮，还冰雪聪明。”寒川向前两步，让她的手顺势搂过去。

　　“有些东西，值得花一些心思，而有些东西，坏了，没了，就应该随手扔掉。”

　　他说的这话，换做任何一个舞女都听得懂。如今她风华正茂，才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他向寒川才会一掷千金。他日她年老色衰了，价值便不复存在。他在提醒她，像桑娅一样，提醒她在一开始就认清自己的身份，免得日后糊涂了，给别人添麻烦。

　　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和一个商女这样弯弯绕，也算是保持了他良好的风度，符合他，向先生的身份。

　　“您说得很对……”明珠从来没有这样素颜无饰，毫无防备地面对一个男人过，加之那话语，难免有些扎人，只觉四肢无力，呼吸也乱了分寸。

　　身子一轻，寒川将明珠打横抱了起来，冲着那锦罗账帷走去。

　　身后陷入一团柔软，寒川附身看着明珠，明珠亦看不到被他挡住的，这房内除了两人之外的其他东西。

　　她有些紧张，朱唇微启，呼吸都屏住了。他则轻松地俯视着，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摩挲着，又在指间饶了她的几缕秀发。

　　另一只手不急不缓地一粒粒解开衬衫扣子，露出结实精壮的上半身，身下人与之相比，不过一半宽度。

　　泛青的胡茬，灯光下额边清晰可见的毛孔，残留的些许雪茄和红酒气味儿的呼吸，有力地，有节奏地起伏着。

　　明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羞于去看他的身子，便盯紧了他的那只手，试图推测他的下一步动作。

　　德国制造的银灰色金属扣随着他的手指被打开，手掌不甚用力地握住，将环在腰际的皮带缓缓扯出，柔韧的皮带隔着绸纱，磨得她小腹阵阵发痒。

　　而她无心无力去笑，整个身子早就绷紧了弦儿。

　　他欺身下来，将额头抵上她的，不知是因为羞惧，还是带动的风，让她不禁闭上了眼睛，未及看见他已然迷离的眸。

　　“海上明珠……你真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低沉有力的声音激荡着她的心房，轻而滚烫的吻伴着热烈的呼吸，一路从脸颊到下巴，又到锁骨。

　　最终他的脸庞埋在她颈窝，轻嗅她的秀发。

　　身上不知何时已经覆了锦被，他环着她，温热的身体紧贴着她羸弱易凉的身躯，呼吸渐渐平稳。

　　“今天真是太累了，给你买的药膏都忘记带了，明天我让人送来。”

　　她不敢动作，只嗯一声，想着她这般狼狈模样，许是让人兴致全无，庆幸了番，便也打算睡去了。

　　脚底一阵暖，他温热的脚背探了过来，慢慢地搓了几下。“怎么这样冰。”

　　“我体寒，冬天一直是这样的。”

　　“以后冬天少出去。”

　　“嗯……”

　　由于习惯了晚睡，她现在还没有困意，听他不说话了，便大胆起来，将原本背过他的身子转过去。她动作时他是有察觉的，故松了松臂，等她转好身停住时，又紧了些箍住她。

　　她不禁回想起，从前，只在百乐门举行一些活动时，对向先生有过几面之缘。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唱得累了，实在没法再继续，沈六爷不依不饶，要知道有多少权贵，是冲着人美歌甜的百乐门新秀殷明珠而来，她不唱，别人岂不是白来一趟？

　　是他替她说了句话，只那么一句话，在场所有的权贵们，反而立马帮她向沈六爷打起圆场来了。沈六爷一改雷霆大怒，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

　　她不解，下台喝水时，红姐告诉她，那是因为替你求情的人，是向先生。她还打趣道，上海滩姓向的先生多了去了呢。红姐正色道，明珠，你要记得，上海滩只有一位向先生，那就是他向寒川。

　　那一天，她刚好十七岁。

　　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个矜贵的，风度翩翩之人。

　　她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有次来人闹事，说向先生的弟弟带坏了王局长的女儿，大骂向家的人，有爹生没娘养。他只皱了皱眉头，又转而笑起来，把这话不温不火地重复给身后一白色西装，长相俊朗的男子，那男子早就一脸肃杀之气，带着一帮兄弟将闹事者几下便抓了起来，押到他的面前。

　　他俯视着那群小喽啰，笑得云淡风轻:“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若再说是我弟弟带坏了王局长的女儿，我既可以让王局长不再有女儿，也可以让王局长，不再是王局长。”

　　这便是她见过的，他最难堪的时候了，却也从不失态。

　　她细细打量起来，从他的头发开始，虽然修理成短发，却是乌黑油亮，比她的粗了很多，每个毛孔都生了四五根，浓密得很，他的眉也是那样浓密舒展，长过眼梢，这是聪慧富贵相。另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睫毛也是又密又长，在她的认知里，男人哪有睫毛？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健康的，富有雄性气息的肤色。虽没有女人肌肤的细腻，却也干净清爽，只在眼角处有几丝象征岁月痕迹的细纹，使得他更显成熟。

　　这样的男人，真是胸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让人不论男女，都心生艳羡。

　　对于美，她从来都有着极大的敏感，谁说女人表现美的方式比男人多？这样气势如虹的雄性之美，纵是再迟钝的人，也会为之折服的吧。

　　明珠不禁伸出只素手抚上他的眉心，这样一个被造物主偏爱的男人，真的就近在咫尺吗？

　　寒川微微皱了眉，她连忙将纤指收回。
　　从来，美好的东西于她，都是可望不可即。

　　向先生已有一周未到访丹桂路，她便闲了七天，每日里不是睡觉逛街，就是看闲书。如果可以，真想告诉前田，以她的本事，怕是要有负所托了。但他不招惹她她已经是万幸，她哪敢主动送上门去？

　　这日里暖阳高照，天气渐渐回暖。又逢金玲歇班，便和明珠相约去霞飞路逛一逛，金玲打电话来时打趣说，在家待久了别长胖了，要是这上海滩第一绝色长胖了，各大社记者还不登门造访，只怕向先生发动整个青帮，也挡不住那些个踩门槛的人。

　　明珠笑得花枝乱颤，揶揄她，我逛街的本事，顶你十个金玲，看我不拉着你走他几个小时，让你变成大象腿。

　　永安百货里新开了家店铺叫多宝屋的，里面都是些东洋货，穿惯了旗袍和西洋装，早就想换点新鲜的了。

　　以往，要么清丽端庄，要么妩媚性感，总脱不了精致典雅之韵，今日见得诸多罕物，别有一番风味，便选了一月白暗绣梅花的伞尾长裙，豆绿色立领窄袖毛呢大衣。

　　这裙子的领口是圆的，还露出锁骨来，便干脆又配了一朱砂痣样的项链，点睛之笔，使得整个人清新灵动，气韵天成。

　　“阿姐真是越来越美了，那些名流淑女，也不及姐姐半分风华。”金玲说的是诚心话，明珠从试衣间出来时，那惊鸿一瞥，竟是让她这样自视美貌的女子也为之动容。

　　“姑娘好眼光，这个朱砂链是昨天刚到的新品，在东洋，经常卖到缺货，您别看它纤细，可它正好能落在锁骨，更显出您原有的天然秀姿。”

　　售货的小姑娘看这二人气质不凡，早就卯足了劲，把生平积累的所有夸赞女人容貌的词汇都拿了出来，仿佛古代的四大美人到了明珠面前，也得黯然失色。
　　金玲想，这些话虽有阿谀奉承之嫌，但用在她明珠阿姐身上，倒也贴切。

　　商场大楼门口的一侧排了一排黄包车，二人拿着大包小裹从永安出来，立住脚步打量，想挑辆顺眼的。

　　不远处清晰见得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车旁立着的那人，儒雅风流，贵气逼人。后座上坐着一个巧笑嫣然的清丽女子，看起来不过十有八九，她似在娇嗔地讲着什么，那车旁之人的坚毅肃容随即带了笑意，随她一道上了车，女子依偎过来，黑色西装包裹下的长臂顺势揽上去，车子扬长而去。

　　”袁晓如，中华电影学校的学生，是胡蝶小姐远房的表妹。”金玲眼尖，认出了那女子，贴近了明珠耳边私语道。

　　“我知道，《军功》嘛，演男一号的妹妹。”迎着春日的午阳，明珠觉得眼睛十分刺得慌。

　　“小角色而已，还不是靠胡蝶的关系。”
　　明珠没再言语，垂睫拉着金玲捡了离得最近的一辆车，迈步上去，车夫想调整方向方便客人上来，横过来的车橼绊到了脚。

　　身子向前倾去，头顶日光直射，湮没了视线。

　　“姑娘小心。”一只有力的手拢住了她，白晃晃一片衣角伴着清新的香气撞进她的眉眼。

　　立正了身子，只见身旁一爽朗俊逸男子，身穿白色西装，头戴一顶礼帽，正笑若朗月入怀，目光清明，看起来，该是和自己年龄相仿。

　　“多谢。”明珠后退一步，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眼梢带笑，微微鞠了一躬。

　　“哎？客气什么，能给我这样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是我该感谢姑娘才是。”那人仪态文雅，眼中却带着惊艳的光，语气便也不够沉稳。金玲见又一人拜倒在明珠的石榴裙下，不禁嗤笑一声。

　　“哪里的话，先生如果不嫌弃，可否留下地址，改日派人送上谢礼。”明珠理了理颈上的银链，视线直垂到对方的鞋子上，米色的皮鞋一尘不染。

　　“不，我不要谢礼。如果姑娘真的想谢我，不妨，随我进去喝几杯，又或者，最近有个很火的电影，叫…哦！《梅丽历险记》，不如咱们三人一道去看看吧！”

　　“算了。金玲，我们走把。”她殷明珠是什么人物，会听不出这彬彬话语中的一丝轻薄么。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见佳人离去，欲上前去追，又看到地上一蓝锻小盒，抬头喊道，“姑娘！”

　　车子早已转进最近的一条小路，没了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