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纵时》忖年

6、贪恋

　　……苏纵？

　　指尖传来的温度很温暖，寸时微微歪了歪头，眸光有些疑惑，却渐渐柔软明亮了起来，常年笼罩着那双眼的迷雾在散开，其中流淌着的微光如星海。

　　苏纵微微笑着看着她。温然垂着眼，背靠着沙发，安静而柔软的样子，被忽然摘走了眼镜也没有惊讶，只轻柔而纵容地低着眼，即使那个做出这样亲密举动的人目光疑惑不解，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寸时歪着头想了想，还是不能理解感情这种东西，这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脏似乎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跳动得十分明显。

　　被自己倾身过去半压在沙发上的那个女人曾经是自己最讨厌的人。可是那柔软平静的神色，却在此时此刻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即使被那样讨厌着，不耐着，冷面相对着，即使自己感受不到任何感情，即使这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喜欢吗？

　　寸时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即又重新坐正了身子，将手中那个精致的窄薄银边框眼镜左右腿一合，拿在了手里研究着。

　　“……怎么忽然对它感兴趣了？”苏纵有些无奈地道。

　　寸时看了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随手将眼镜扔在了一边，扯过苏纵的右手腕，看了看那只被自己修好的手表。

　　嗯，还在动，第一次修这种东西，也不枉她将这只手表拆拆装装花了一下午时间。

　　苏纵被今天晚上的寸时折腾得一阵摸不着头脑，却也只是轻轻笑着看着她，对她而言，似乎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这种心理自然而然，又没有任何理由，好像也就是那句情之所至而已。

　　寸时松开苏纵的手腕，低下头又捡起被扔在一边的纸笔，犹豫着，写下了一行有些长的文字。

　　——如果两个星期后一切都会颠覆，整个世界都被毁坏得彻底，那末世之前的这最后十四天，你想做些什么？

　　苏纵接过纸看见这一行字迹，丝毫不意外这跳跃的话题，只是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寸时将笔递了过去，转回身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再回过眼，沙发上那优雅女人交叠着双腿，一手拿着那张纸一手拿住笔抵着下颔罕见地在自己面前出着神，眼镜被自己摘下，露出那双好看的温如墨玉般的眼眸。

　　此时那双眼微微放空，无意识地带着柔软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千万种情绪次第闪过又隐没，像新年时病房窗口漫天的烟花。

　　让人想为了留住那双眼中的美好，恨不得连星星也摘给她。

　　最后却只归结于半分自嘲落寞。

　　寸时心口忽然被微微一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一时之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那双眼在看向自己的时候会重新出现那些让自己喜欢的情绪，又不知道该怎么引来她的视线，瞥了眼被自己丢在一边的眼镜，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瞬间，随即拿了起来。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那个人温热的脸颊，将那个人的头偏向自己，然后又掩饰地低下眼将眼镜打开，为她戴上。

　　那双眼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情绪，她没有见过的情绪，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书上说的……惊悦？

　　却都被藏在眼底深处，温柔如许，也都稍纵即逝。

　　——苏纵？

　　这个名字似乎变得好听了起来。

　　寸时试着用沙哑的嗓音艰涩地发了发声，念出那个最近在心底经常闪过的名字。

　　——“苏……”

　　却也仅仅断在了此处，低下眼，住了口。

　　苏纵惊讶了一瞬，伸出手，又犹豫片刻，终于轻轻触上那个人的额头。

　　寸时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躲开。

　　苏纵立刻收回手，低声道歉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刚刚是要……叫我吗？”

　　寸时的神情渐渐安静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

　　苏纵浅浅笑了。

　　……很高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叫她一声吗？

　　寸时凝望进那双轻笑着的眼眸。

　　就像一个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只为自己牵动。

　　……会，喜欢上她吗？

　　寸时低下眼，拉过她的手，轻轻写划。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苏纵修长白皙的指轻轻颤了颤，低垂下眼眸轻声答道：“……我没有什么想做的，只是如果最后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就好了。”

　　只是这样，就很好了。

　　——有些疯狂。

　　寸时十分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她是真的像个杀手，没有感情。

　　苏纵看了看寸时，认输地敛眉妥协道：“如果不可以的话，就让我在死前离你远一点吧。”

　　寸时心中一动。

　　——为什么？

　　“因为……”苏纵无奈地笑了，收拢了掌心预示着对话的结束，有些孩子气般玩笑地回答道，“因为我饿了，要去做饭了，不能继续回答你的问题了。”

　　寸时一怔，看着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去了厨房，步伐没有丝毫异样。

　　就像真的如那个谎言一样。

　　而这样的掩饰，她似乎已经炉火纯青。

　　毕竟与自己相处了那么多年。

　　苏纵的第一刀就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认命般地闭上眼，无奈自嘲地笑着。

　　——为什么？

　　那个人讨厌太过浓烈的情绪，那会让她十分暴躁，于是自己将一切情感都掰碎，一点一点藏好，最后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不想她有哪怕一点点的不适。

　　可是那句话她真的不能再故作轻淡平静，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是那么地讨厌我啊。

　　这句话在心底轻叹着念出的一瞬间，心底被压抑的东西忽然又蠢蠢欲动地想要伸出手来，带着淋漓血气和异样温柔。

　　苏纵缓缓睁眼。

　　千丝万缕的情绪收束地也很快，即使心头依旧像被划破一道口子，依旧在滴着血，却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云淡风轻。

　　这样就很好了。

　　她并不难过。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不曾难过。

　　从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那个很久很久之前在医院里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之后，她终于相信了那句话。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原来只是她望过来的一眼，就能如刀尖舐蜜，哪怕与此同时，正血腥满口。

　　“……纵？”

　　寸时试图低声调整着自己嘶哑别扭的发音。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尝试着说话。

　　那对她来说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徒增麻烦的事情。

　　忽然却也没有什么不耐烦，更是在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流利地念出这个名字，那个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有些好奇。

　　皱着眉试图调整发音，嗓音却还是如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于是寸时十分体谅自己地闭了嘴，拿起身边的纸笔，百无聊赖地开始画起上一世最后试剂半成品中最主要的一种化学物质的结构式。

　　要是用系统命名法，这东西的名字大概会让人读到崩溃，所以寸时十分简洁地直接叫它“溯回”。

　　是的，最后在动物体身上实验成功的，竟然是“溯回”系列药剂。

　　在人类终于得偿所愿有机会溯回以往的繁华文明的时候，又亲手毙了自己的希望。

　　她当然也了解苏纵。

　　从苏纵在带自己走之前拿上那些东西的那一刻起，寸时就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如果自己死了，那些东西一定一个都剩不下来。

　　一个十分复杂的结构式渐渐铺展在了纸上。

　　一个个手绘的苯环却规整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正六边形一样，安静可爱地趴在纸上。

　　“溯回”。

　　最后终于应证了，没有什么能回去。

　　就像这场平行时空一样的重生。

　　都荒唐得彻底。

　　霜雪覆眉。

　　在痛苦地经历过极热潮湿的一年暮暑时代之后，整个世界陷入了极寒干燥的终寒时代。

　　活着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艰难又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挣扎弯折着背脊的褴褛人影已经少之又少，满街都是似人似鬼，狰狞的行尸走肉。

　　她答应了她会活下去。

　　破旧的居民楼外墙上是大雨都冲刷不掉的血色。

　　寸时背后背着一把带鞘的唐刀，身影轻灵地跳跃过两栋楼天台间的距离。沉默着，没有任何表情，飞雪融化，雪水渗透进单薄的衣衫，天地茫茫。

　　一天前，苏纵的小队失联了。

　　她曾经明确地告知过那个她十分讨厌的人，如果她死去了，那自己将不会继续遵守承诺活下去。

　　如今她在向那个任务地点赶去。

　　怀着自己也看不透的心思。

　　天台上落满了雪，每一步都困难地抬脚，落下，抬脚，落下。

　　机械而冰冷。

　　漫无目的。

　　正在寸时面无表情地准备继续跳向下一栋楼时，忽然却隐隐听见了一阵哭声。

　　寸时顿了顿，还是停住了脚步。脚下的这栋楼与众多楼层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死寂而寒冷。

　　哭声还在继续，啜泣着，像压低了嗓音，不敢哭出来一样。压抑在喉底的哭声每一声都像带着淋漓鲜血。

　　寸时抽出了背后的长刀。

　　有一种怪物，会哭。

　　人类的意识与病毒抗争，半存半亡，最后撕裂成两半，没有人愿意遇到这样的，不知道该称之为什么东西的怪物。

　　在面对人类时，那怪物残忍嗜血，兴奋狂喜的面容扭曲而疯狂，却又在将死之际展露出人类的绝望无助，生动得足以让末世中幸存的人也噩梦缠身。

　　然而恰恰，心理防线脆弱的人类也会哭泣，无比相似，完全分辨不清。

　　最后许多人听见哭声大多都会犹豫着走开，丝毫不想招惹那种东西，哪怕或许那并不是怪物，而只是一个无助的人。

　　寸时握紧了刀柄。

　　这种怪物在的地方，往往附近都会有人。

　　它们最喜欢生人的气息。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羡慕？嫉妒？不甘？毁灭？失控？

　　来自还未完全磨灭的人类意识。

　　随着一步一步接近，哭声也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在一间破旧的防盗门外，寸时停住了脚步。

　　门内有什么？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猜测。

　　刀尖轻轻抵开沉重生锈的铁门。

　　哭声戛然而止。

　　有什么东西……

　　扼上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