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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真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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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开始死去,我才确切地感受到。
——我正在活着。
——而与此同时,我发现的事情是。
——世界一无所有。
滴——滴——滴——
苏纵猛地睁开眼,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紧皱着眉,指缝中淌下鲜红的血来。
整整咳到眼中血线乍现,窒息的感觉勒住喉咙,心跳得极快涌出胸腔里最后一口血来,苏纵这才好了些许,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下意识看向身旁那个仍在熟睡的人,松下一口气,缓和下眉眼来。
那双黑夜里依旧清亮和雅的眼此时此刻却被疲惫磨出几分浅叹来。其中复杂眷恋的情绪交缠,最后缓缓淡出几分缱绻与哀恸。
苏纵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那个熟睡人的脸颊,却又伸了未半,看见满手淋淋的血滴落,缓缓握住,收了回来。
那人却忽而睁开了眼。
苏纵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浅笑道:“我知道你醒了,我动静太大了。”
寸时却看了眼她满手血迹,轻轻嗅了两下,向后缩了缩身子,眼底透出些罕见的厌恶来。
苏纵看见这一系列小动作,将手离远了些,背在了身后。
“继续睡吧,我去整理一下。”
寸时似乎讨厌极了这气味,恹恹地点了点头,又退开几步,缩在了床脚。
待苏纵洗去手上衣上血迹回来之后,却见那个人并没有继续睡了,只是缩在角落里抱着膝,那双漆黑的眼依旧平静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纵坐了下来,也望着休息室里漆黑处出了神。
人在夜晚总是会容易想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也会有罕见的脆弱流露。
苏纵想到这句话,又想到如今在黑夜里发呆的寸时和自己,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你说……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纵忽然轻松地开了口。
本来已经做好了寸时不会理会自己的准备,在转头之时却陷进了那个人如一汪深潭的眼里。
那双眼竟出现了几分思虑。
那人凝望着自己,皱着眉似乎认真地想着什么,但绝对不是刚刚自己问出的那个问题。
良久,寸时才从柜子上拿起了纸和笔。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你不觉得很荒谬吗?”
苏纵反问道。
“突如其来的病毒,所有部门机构束手无策,一天不到,也许短至几个小时至少我们这里就完全沦陷。爆发性极强没有任何征兆。”
苏纵顿了顿,却又道。
“当然,也许这些问题你都可以解答出来,至少知道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但这一切的事故与故事之中,我却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明了。”
“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这一切事情寸时都有插手,甚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能非常重要。但,她为了什么?
以她的能力,完全不需要淌这趟浑水。
“你就像游离在一切事情之外,冷眼旁观事态变迁。”
苏纵并没有等待寸时的回复,看着她,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我总有一种感觉——即便我有时候已经离你那么近,却依然隔着一层镜花水月。你的目光始终高高在上,如同观看着一众实验体,又或电影里一场闹剧。像一个完全不必担心什么的剧外看客,即便中意剧中某个人物,也只会略施怜悯,不会太过上心。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寸时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深默,如一个无底沉渊。
——你觉得,自己是假的么?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存在过。我只是顺应着什么,做着一些事情。”
苏纵这样回答道。
寸时散了眼底神色,淡漠地敛下了眸。
“但这是不对的。”
苏纵合了合眼,轻声道。
寸时忽然捏住了笔。
苏纵倾过身,靠近了她些许,忽然言语里带上些笑意。
“因为有一件事是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定是发自我内心,绝不被他人所支配。”
寸时抬起眼,那一刻说不清地,她忽然看懂了那一刻苏纵靠得极近的眼底所有的心意。
都在抬起眼的一眼之间看得清楚透彻。
又轻轻蔓延至自己的心上来。
眼前的人巧笑嫣然,皎洁盖过了天边的明月。
那人却浅笑着说。
“明月亘古。”
寸时怔了一下。
“我没有一刻怀疑过她。”
苏纵笑得眼弯如月,抬眼望过窗外明月。
“我心付明月,明月万古清。”
苏纵轻声道,又回过头,看向她,道。
“不曾落沟渠。”
“不曾坠天际。”
……她实在是有些生动过了头。
片刻,寸时在纸上落笔道。
——是吗?我却觉得月亮早就坠下来了。天地无光,人间不仁。
半真半假,尽是些假意真心。
苏纵低了低头,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忽而有些无力地笑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寸时猛地抬起头,那双一向漆黑无波的眼里却被这句话生生逼出了惊怔哀恸来。
——“可是我们相遇的时候都已经是我生命的尽头了。”
——“剩下只有那么少的时间在一起。”
——“这样的世界发生这样的事情。”
——“又该怎么再感叹出那句。”
——“‘幸好,能相遇’?”
苏纵再抬头时,寸时已然镇静如初。手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在纸上缓缓写道。
——为什么会这么问?
苏纵轻松道:“因为很多原因。”
“我一路来到这里,也确实受了不少伤,就像刚刚莫名咳出血来。即便逃过这些,之后的斗兽场也不一定会平安走出来,在这样的时代,会有太多因素能轻易地杀死一个普通人了,不是吗?”
苏纵定定地看着她。
寸时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
——你不会死。
“为什么不会?”
苏纵却不依不饶问道。
寸时只是摇着头,重复写道。
——不会。
“为什么?”
苏纵近乎逼迫地这么问道。
寸时顿了顿,冷下了眉目。带着几近说不清的躁郁戾气抬了眼。
却只看见近在咫尺那双眼中无法言喻的悲切。
“如果我真的死去了,你会记得我吗?”
寸时偏过头合了合眼,敛去了眼底所有戾气,再转回头时眼底干净得只剩下一种令人恐慌的平静,淡漠地望着她。
沉默对视良久,苏纵闭了闭眼低下头,心底散了那股说不清的固执,只剩下几分无力的叹息。
却不曾料到,一声轻响,忽然绽开在空气之中。
苏纵惊怔地睁开眼,却看见寸时手中拿着的那只笔在一声轻响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地被捏断了笔杆。
苏纵怔怔地抬起头,却看见那人的目光依旧平静而淡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似乎那只笔断得也平平静静,只是个意外一般。
——你是对的,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多数时候也从不由人。
寸时用那只笔平静地写道。
——我没有办法保证,所以只能收回前面的话,我为此道歉。
苏纵惊愕地看着她。
却觉得,这个人眸光神色皆入了戏,第一次真正离她那么近。
水月能触,镜花可折。
这么近,咫尺的距离。生动而真切。
“……为什么?”
苏纵什么都不明白,这个问题本来也只是笑着随口一提,到如今看着寸时这些陌生的反应,心底却忽然漫延上铺天盖地的恐慌,近乎呢喃地问道。
寸时避而不谈,换了话题道。
——刚刚说到你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那在你的理解中,什么是真实?
苏纵却没办法再思考这些,心底忽然漫上的那些恐慌几乎扯着她的心脏都跳动着疼痛。
仓惶敛下失态的目光,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想那些也收效甚微,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忽然攥住了心脏一般,连呼吸都如同刀子划着般的疼。
身边那人却忽然轻轻缓缓叹出一口气。
那人伸出手来,颊上传来些温热的触觉,温柔驱散了那些恐惧与慌乱。
苏纵抬起眼,对上那双意外温和无奈的眼。
——“傻子。”
那个人的口型轻缓,没有发出声音,这两个字却忽然响在她的心里。
苏纵看着她半晌,忽然近乎无意识地开口了。
“真实与虚假人根本就分辨不清,区别只在于是否有活着的意义。也许这一刻我正躺在病床上。这一切都是我临死前的幻影。”
苏纵歪着头看着她,眼底神光认真地注视着她,却又仿佛缥缈无迹。几近哀伤又复杂地皱起了眉,继续说道。
“人临死前大脑进入一个高速活跃的状态,常说走马观花一样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而这时候时间被拉得很长,一切荒谬都合理得让人区分不清。没有过往回望的人往往都会在漫长的幻想中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大脑在最后时刻给人的美好。即便一生痛苦绝望,也会在那一刻拥有泡沫般一触即破的美满幻象。”
——如果这一切如你所说,又为什么会如此艰难痛苦?
苏纵看见这个问题,苍白着神色轻轻笑了。
“因为只有失去才会得到。这是我的认知中唯一能让我感到真实的定论。而如果幻象连最起码的‘让我感到真实’都做不到,又谈何美满。”
苏纵看着她,轻声道。
“人可以无缘无故就得到些什么,但不应该是我。也不会是我。”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死之后,又会不会醒来?又或完全地结束。”
说着这样话的苏纵盘着膝背脊还是挺直,彻底镇静了下来,眼底神色迷茫却又清醒,亭亭如遥远记忆中那支独立的清兰。透彻而明晰。
“但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苏纵的口吻逐渐恢复了寻常的温静。
“对我而言,只要有值得的事物,真与假不需要分得那么清。即使此时此刻的我正重病卧床,快要死去。我也不需要探究那样的真相。因为现在,就是我真切感受到的,也是我想要的真实。”
“而这一切的基点在于,对于我来说,你是真实的。”
寸时顿住了刚要划动的笔。
“你是那么地复杂而瑰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描绘想象出你的一毫一厘。”
苏纵看着她。
说不出哀痛还是喜悦地皱着眉。
唇边弧度却苍白在笑。
“人质疑自己在做梦,往往需要的违和感很重。这些天发生的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去质疑,迫使我去向你问清这一切的原因。”
“但如果你不愿意去提,我就可以不去探究。”
“因为对我而言,这个支点和意义还都存在。那么我就可以不去管那些多余。这就是关于我的一切真实。”
“并不勇敢。”
苏纵的声音很轻。
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