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纵时》忖年

25、博士

　　疼痛钻心入肺。
　　苏纵下意识皱紧了眉，梦里的场景逐渐模糊，最终消逝不见。
　　苏纵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一只手按住头，徒劳地咬牙抵抗着那头痛欲裂的感觉。
　　连身上的伤带来的疼痛都弱了几分，苏纵强忍着那如同当头斧劈般的头痛，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地板，用力大到五指泛白，又被粗糙不平的水泥地磨出几道血色来。
　　一切好似都虚幻了起来，眼前的时空都扭曲着，摇晃着。
　　即使坐在地上，失重感还是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站在悬崖边缘摇摇将坠。
　　不远之外，寸时猛地抬头看向阴郁的天空，缓缓皱了皱眉。
　　眼镜镜片被摔出几道裂痕，幸好还可以勉强使用。苏纵透过裂着纹的镜片艰难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窗户都被衣柜牢牢挡住，地上躺着的那几具丧尸尸体也像死去已久，屋内甚至能称得上干净整洁，风平浪静。
　　苏纵用力甩了甩头妄图摆脱那几近煎熬的头痛，跌撞着勉强扶住身旁堵住门的床头柜站了起来，有一瞬间无措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短暂地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切，也都像与生死擦肩，惊出一身冷汗。
　　连昏迷时的那个梦也都像临死前的惊鸿过眼。
　　苏纵疲惫地背靠着柜子又坐了下来，看着地上那把砍刀，怔怔地出着神。
　　她很明白，她与寸时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只是指对于她们而言，这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们都离那些美好的东西太远了。
　　普通的家庭，平淡温馨的生活，不错的朋友，一两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这个世界如何变迁其实她并不在意。不然也不会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反抗。对于她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因为无论生活在哪里，这一生，也都糟透了。
　　人是可以通过完善自己的能力得到自己的需求的。但那只是物质上的。
　　就像她即使再优秀，她也无法让父母关系好起来，无法修补这个碎裂的家庭。无法拥有一两个知心好友。甚至只是拥有一个平淡寻常却有着温馨烟火气的人生。
　　那都不是她自身与否可以决定的事情。
　　就像她也无法让寸时喜欢上她一样。
　　生命中有太多东西是人无能为力的了。
　　无能为力。
　　苏纵出神地伸出手，捡起了那把寸时专为她留下的砍刀。
　　生命中不会有如此的幸运。
　　至少这个幸运，她明白，是寸时留下的。
　　……口是心非。
　　苏纵忽然笑了。
　　顶着几近眩晕的头痛，她却茫然眯眼仰着头，笑得温和极了。
　　那把砍刀被翻来覆去看了看，最终抬起手，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苏纵闭上眼，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觉。
　　锋锐，薄凉。
　　她对死亡并非无所畏惧。所以在微微打着颤加深了呼吸时，某一刻忽然很想见到寸时。
　　就在那时那刻。在近在咫尺的眼前。
　　看见那个黑白世界里唯一色彩绚烂缤纷的人。
　　像两个绝望灵魂腐朽的相拥。
　　苏纵放下了手中的刀，抬头望向被衣柜堵住的窗口最上的那条缝隙，遥遥望过天际。往常干净明亮的眸底蓦然无声地裂开一道沉郁的缝隙来。平和，却死寂。
　　头痛渐渐减缓了下来。
　　那条缝隙里露出的天际一片如火烧般的橙红。
　　那双眼越来越低沉下去。最终几近散尽了所有灵动生气。某一刻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为了保持清醒一般，苏纵猛地伸出左手握上了刀刃。血色绽开带来新的疼痛的瞬间也摆脱了那些漠然死寂。目光恢复了寻常的温雅淡静。
　　苏纵低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
　　太差劲了。
　　她已经很努力在做一个比较好的人了。
　　苏纵站起了身。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却只能得到现在这么少的这些东西。上天从来都不公平，所以她一总想着，那些也都没那么必要，如果实在没有，那就算了吧。
　　但对于寸时，她不愿意就这样算了。
　　对于寸时，她永远都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努力。
　　那个人值得上人间的一切美好。
　　与她徒然而贫瘠的所有。

　　第四日中旬。
　　苏纵推开那扇大门。
　　风尘仆仆。
　　这座图书馆并不是公立的图书馆，准确地来说，它从始至终都是私人修建的。
　　扑面而来是一股清香的木质气息，裹挟着大量书籍独有的味道。
　　整个图书馆四周安静得离奇。也干净得离奇。
　　苏纵极轻地踩在精致的木质旋转楼梯台阶上，一层一层向上走去。
　　眺览整个图书馆，藏书千万，被整洁有序地摆好。恢宏得令人肃然生敬。
　　苏纵明白，也许，她已经走进了寸时的私人领地。
　　一种令她说不出来的感觉。
　　仿佛这座图书馆的每寸地方，都染着那个人的气息。
　　成排的数米书架有序地放满了整座图书馆。苏纵拾级而上，缓缓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此刻的苏纵看起来并不好，一身血迹斑驳的旧衣，长发被不那么认真地随手扎起，几分落魄凌乱。与这个安宁如世外桃源般的图书馆格格不入。
　　却独独从容平静。脚步缓缓，步履轻轻。
　　穹顶的玻璃漏下纷乱的阳光。苏纵抬起头眯着眼直视向上方。
　　最高的那层书架上，坐着一个手捧着书的净白身影。
　　那人似乎听见了脚步的声音，微微侧过了头来。
　　目光顺着书架旁靠着的木质人字梯缓缓望下来。
　　那张细碎阳光下白皙清秀的脸庞上，一只金色的单边眼镜垂下细长的吊绳，反射着温雅微光。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寸时。
　　磨去所有淡薄冷清，一身长白的衣，手拿着书微微低下眸望来时温和得如三月微风，浅淡泛着漪。
　　苏纵近乎失了神地抬头仰望向她。
　　寸时也看着她，轻轻阖了阖眼，眼底似乎多了几分笑意，放下了手中的书。动作落落地顺着梯子走下，来到了她的身旁。
　　……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你呢？
　　苏纵看着她，忽然笑了皱着眉，复杂纠缠，眼底喜悦哀凄都生动至极。毫不矛盾。
　　寸时近了她几分，轻轻取下了她碎了痕的眼镜，拈起洁白的衣袖擦拭过她满面尘灰。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那只细金色的单边眼镜被她随手取下，戴在了苏纵的眼上。
　　眼镜上细长的金属吊绳轻缓垂下，落在苏纵精致的侧脸旁。苏纵微微低着眼瞧着眼前那稍微矮了自己一点点的人，不知所措中也恍然染上了些许温和的书卷气息。
　　那度数比苏纵的镜片低了许多，可近在咫尺，苏纵还是将她看了一清二楚。
　　那人眯着眼，眼底带笑的神色近乎愉悦。
　　真好看。
　　寸时微扬着头，半眯着眼的样子也满意得桀骜不驯。
　　寸时看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私人休息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苏纵顺着她的脚步走到了那个隐藏在两个书架中的休息室。
　　寸时思虑着找了一套干净衣服给了苏纵，转眼看了看自己沾了些尘灰血迹的衣袖，眸底流露出几分不喜，却也思考了一下没有换下那件白大褂。
　　苏纵换好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看向那架被自己放在一旁的眼镜。寸时似乎很喜欢它，不过到现在它竟也没有被寸时要回去，苏纵犹豫了一下，拿着它走出了更衣室。
　　少了眼镜的视野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见那个人指尖触摸着书脊，一路有些孩子气地轻缓划过，微微垂着头，长发束在身后，走到了她的身旁。
　　寸时打量着她，半晌，勾了勾唇，伸出手去，将她垂落在眼前的几缕长发撩至耳后。
　　少了眼镜，隔了一层镜花水月的雾一般，苏纵看不清她。
　　无论是眼前的她，还是心底印象中的她。
　　那个人却随手拿过了她拿在手中的那只单边眼镜，戴上的瞬间恍然又是温和雅然一身书卷气息，长衣雪白，落落得霁月光风。
　　苏纵低了眼不敢看她。
　　那人却偏偏倾身靠了近。
　　即使这样一个多少有些冒犯的行为也端得优雅轻缓，谦和而礼貌。
　　苏纵不得不抬了眼，望向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眼。
　　并不是预料中的淡冷凉薄，那人眸色深深浅浅，有微光轻晃。也当真温和雅然得动人心弦。不掺有任何暗讽明讥。
　　苏纵几近着了魔般地低了低头。
　　额头轻轻抵上了她的额。
　　几分撒娇般的小动作。
　　眼前那人的眸子里忽而漾起了层层叠叠铺展开的轻淡笑意，微凉的指尖触碰在她的脸颊。
　　——你做得很好。
　　那个人在她的手心轻轻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