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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4

      顾顺终于脱离危险,是在伊维亚归来的第三天晚上。
      身上中了四枪的徐宏还没能下床,杨锐倒是从隔离舱里出来了,据说他闲不住地拄个拐杖想挨个看望养伤的队员,不幸被王畅一顿毒舌怼回病房,甚至向高云告了状。于是杨少校不得不在病床上写起了任务报告和检讨——毕竟他们擅自行动,招呼都不打就运了一飞机黄饼回来,还个个伤得不轻。为了给这事儿扫尾,临沂号舰长也是挺心累的。
      李懂头脸上的一点小伤并不碍事,他和佟莉白天一起去甲板上训练,练得跟玩儿命似的,脸色沉重到其他蛟龙队员都不敢过来说话;晚上仍然坚持睡在顾顺的临床,怎么劝都不走。顾顺为此很是疑惑了一阵子,最后意识到小观察员大概是自认要对瞒着军医的事情负责,于是决心守着他,随时准备“献出心跳”。
      狙击手心情五味陈杂,如果一定要描述出来,那大概就是中了一记流弹,猝不及防地血条降了一大截。
      “很好……危险排除,恭喜你,顾顺。”再次做完检查,王畅用堪称蔼可亲的语气宣布了结果,女医疗兵带着一脸老母亲般的欣慰微笑,动作特别温柔地给顾顺拆绷带。李懂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顾顺的脸一点点地从细白的纱布后面露出来,睫毛颤动,睁开眼睛——那心情,好像是守着自己辛苦养大的仙人掌开花似的,让他也有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迎着白晃晃的灯光,顾顺的表情难得地空茫了几秒。他左边额角的枪伤缝了十几针,黄黄黑黑的还没完全消肿,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脆弱可怜。
      王畅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感觉怎么样?”
      狙击手眨了下眼,仿佛一架精密的仪器完成了自我调试,目光只一瞬就恢复了清明。他抬眼扫过军医队长,然后落在笑容未散的李懂脸上,长眉一挑,:“怎么说呢,头回体会到了近视眼的可怜。”
      王畅的和蔼可亲消失了,他开始怀念稳重无趣的罗星。
      “颅压正常,颅内淤血正在散开,你的视力和听力半个月内会完全恢复,这回算你命大,除了脑门留个疤,啥事儿也没有了。至于你——”军医抬了抬眼镜,板着脸冲无辜的李懂说,“你也不用赖在这儿了,今晚就麻溜儿地带着你的主狙,滚回自己宿舍去睡!”
      顾顺得瑟地直乐,李懂只能乖巧地连连点头。
      王畅示意医疗兵把仪器推出去,自己收拾了顾顺的病例。他到底是放下一桩心事,表情也轻松不少:“万幸你没事。临沂号上要是接连折损两个顶尖狙击手,蛟龙那边的贺将军也该不答应了。上次罗星刚离舰,他就打电话来把高舰长好一顿数落——”
      李懂被那“折损”二字刺得一愣,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回头盯着王畅,迟疑地说:“王队,星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然后他看着军医队长的神情沉下去,沉得好像一块压舱石,坠着他从云端猛然溺入冰冷的深海,动弹不得,无法呼吸。
      “本来这件事,你们任务回来就该知道了。”王畅沉吟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说,“可是杨队长不得空,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顾顺拧起眉头,他看到小观察员的一张脸忽然惨白一片,乌黑的、总是带着一丝莫名天真的眼中浸满痛苦,好像军医口中的字句宣布了他的死刑——
      “罗星他……伤到了脊椎神经,已经提交了退役申请。不过他现在康复状况还不错,以后还是有希望如常人一样生活。李懂——”王畅看着他膝盖颤抖着坐倒在床沿上,脸上闪过一丝恻然,声音却更冷了,“罗星还能活着退役,可是明天,我们还要送别那两个再也不能回到祖国的战友。我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自己,记住,你是一名蛟龙。”
      王畅冲顾顺使个眼色,狙击手无奈地耸肩,点了点头。军医推开舱门,漆黑冰冷的海风随着他的背影涌进来,李懂下意识地瑟缩,发现自己脸上已经一片冰凉。
      他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匆匆地说:“宿舍好几天没住人了,我先去整理一下。”
      顾顺没吱声,他看着李懂几乎是踉跄着离开,摸着胡茬,心里给自个儿点了根蜡。
      得,打回原形,要重头再来了。

      5

      夜已深沉。
      临沂号遇到了一场小型海上风暴,这对于普通渔船来说可能是倾覆之祸的天象,也不过让军舰摇晃的幅度大了一些,更没能影响到水兵们的好梦。
      蛟龙一队的狙击组却一起失眠了。
      顾顺仰面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安全灯的绿光朦胧地打出床铺的轮廓,隐约呼啸的风雨声,藏起了空气里压抑着悲伤的呼吸。这里本来住着一队的7名男队员,如今熟悉的战友们或死或伤,竟然只剩下李懂一人了。
      顾顺想叹气。
      他坚信是因为白天睡太多此刻才毫无困意,并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下铺那个心理脆弱的新兵蛋子,他从来只擅长用枪教别人做人 ,知心哥哥这种事情,还是让杨队长来当比较合适。
      小观察员总得迈过这个坎儿,总得学会在鲜血和死亡中找到自己的准星,总得收敛起他美好但不合时宜的天真柔软,从身体到内心都熔铸成真正的勇者和强者,才能在战场上站到最后。
      身经百战的蛟龙们,谁又不是这么走过来的呢?
      他睁着眼,数着时间缓慢难挨地又流走了十分钟,心底有了一丝罕见的焦躁。顾顺翻了个身,伸手到床边去摸衣兜里的口香糖,李懂因为他的动作受惊似的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传出一声湿漉漉的吸气 。
      狙击手感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又疼起来了。
      猛地坐起来,一个翻身下了地,不等下铺的人反应过来,伸手戳开了他床头的夜灯。李懂被吓了一跳,只来得及用胳膊挡住眼睛,把通红的鼻头和泛白的嘴唇晾在了顾顺面前。
      ——潜伏无效,那就换个点位主动出击吧。
      “李懂儿啊……”顾顺一手撑着床沿,拖长了声音叫他的名字,带着点儿化音的东北腔听起来特别不正经,“反正你也睡不着,走陪哥靶场打几枪。”
      李懂一瞬间忘记了被抓包的紧张和尴尬,下意识地坐起身说:“这都几点了?我们还在风暴区域里呢,你眼睛又没好,打什么靶?万一伤势又反复了怎么办!”
      “我都四天没摸枪了,一天不练手生,两天不练倒退知道不?眼睛没好,环境恶劣,这才更考验你的本事啊,观察员。”顾顺板着脸说。李懂皱起眉头,乌溜溜的眸子瞪着他,眼角还拖着一抹潮红,他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显然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劝说任性的搭档,那副认真又苦恼的样子让顾顺险些绷不住表情。
      “行了,别磨叽,快起来。”顾顺一巴掌盖在他头顶使劲儿呼噜了两把,穿上训练服就推门出去了。李懂自知拦不住,也不放心让这个伤员自己出去作死,只好愁眉苦脸地追着他出了宿舍区。
      顾顺拿了枪却没有下去舰内的靶场,而是摸到了雷达塔上面,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像子弹一样打在身上,天海倒悬一般的黑夜在宣示着自然无可抵御的威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李懂一边在心里天人交战,一遍迅速地跟顾顺一样戴好护目镜、扣好安全绳,蹲下身子,让他把枪搁在自己的肩头——然后舰身猛然一个摇晃,小观察员发挥失误,一屁股歪倒在地。
      他确定自己听见了狙击手的笑声。
      李懂窘迫地爬起来,感觉脸颊在冷冷的冰雨中诚实地发着热,顾顺在背后拽了他一把,将观察员整个裹进怀里,狙击枪架在他的膝盖上。
      “就这样,别动。”顾顺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现在要打中舰头上最中间的竖着的那一根小旗杆,看见没?白色的那个,特别显眼。”
      李懂想把手里的望远镜砸到顾顺脸上。
      狙击手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背,下巴正遮住他的头,两个人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果然将军舰摇晃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对方的心跳带着热度传递过来,李懂集中精神在震耳欲聋的海浪和风暴中捕捉着顾顺的声音,然后调整配合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这比他预料中的难得多。
      以前跟罗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训练,李懂虽然实战经验略逊,但也是各方面素质都顶尖的特种观察员,他们总能在十几秒内调整好状态完成狙击。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因为背后尚且陌生的搭档,还是混乱狂暴的风雨环境,抑或是寒冷中对方的温度太过灼人,几分钟过去了,李懂却越来越紧张了。
      他咬着牙,用望远镜和探测仪飞快而精准地报出一串串环境参数,膝盖上的枪口仍然在晃动,顾顺早已进入了最佳狙击状态,是自己在打乱他的节奏,
      这太难了。李懂忍不住沮丧地想。将近一百米的距离,极低的能见度,颠簸的舰身,复杂的气流和暴雨,伤势未愈、视线不清的狙击手——这一枪想要命中目标,全得靠观察员的判断和引导。
      ……我根本没有那么强大,我……帮不了他……
      怀里的心跳又一次加快,顾顺暗叹自己仿佛是被调过来做保姆的,低头凑到观察员耳边大声说:“李懂?你再磨蹭一会儿,我的眼睛可要撑不住了。”
      这句话仿佛一支镇定剂,一下子捋平了李懂的脉搏,效果好得有点超出顾顺的预料。
      就有这么在意我的眼睛吗……
      无意识地勾起唇角,狙击手的脸凑到瞄准镜前,听着观察员的指引,幽幽的准心捕捉到了漆黑风浪中的那一点模糊的白色。
      嘭嗵、嘭嗵、嘭嗵。
      心跳重叠,呼吸同频,他们合二为一,化作一块海底的礁石,风暴之中岿然不动。
      顾顺的食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充斥着感官的狂风、大雨、巨浪,似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他的世界一片空明,只剩下眼前的目标,手中的枪,和怀里支撑着他的战友。
      哒。
      清脆的撞针。
      呯。
      金铁的相击。
      顾顺收了枪,他甚至不用多看一眼,就能肯定他们成功了。原本只是打算捞一把钻牛角尖的后辈,却没料到两人配合出了如此精彩的一枪,足以被记录进他的狙击生涯。
      罗星的观察员……噫,这回哥是真的捡了个宝呢。
      李懂在望远镜里反复确认了旗杆被子弹打折了一截,心里尚且有几分难以置信,他忍不住雀跃地回头看着他的狙击手,正迎上顾顺冲他一笑。亮紫色的闪电灼烧云层,贯穿漆黑的天空和大海,照亮了这个笑容,那人弯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弧度漂亮的嘴唇,在风暴和闪电交织的背景里,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中。
      难怪他平时不爱笑……虎牙什么的,也太犯规了。
      在被搭档拖起来往船舱里跑的时候,李懂的脑子里晕乎乎地只剩下这一句吐槽。

      6

      两名蛟龙队员用上最高超的潜入技巧,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溜回了宿舍,只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水脚印。洗澡换衣一番折腾后已经是凌晨四点,李懂拖住顾顺让他坐在自己的下铺,翻出宿舍里的药箱给他额角的伤口重新清理包扎。
      顾顺合起有些酸胀的眼睛,脑海里仍在不断重放着刚才的那一枪,伊维亚任务中,他说过李懂可以去参加主狙击手训练——原观察员升为主狙击手,自己这个外援也能完满功成身退——此刻他却有些犹豫了。
      或许观察员才是最适合李懂的位置,何况他还与自己如此契合,只要想一想未来李懂能成长到什么程度,顾顺就忍不住心生期待。顾顺从不认为观察员只是狙击手的预备役,这么多年来,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位搭档,哪怕只合作过一枪。这两个位置相辅相成,真正顶尖的观察员是不可复制和替代的,他们身上都有着一些珍贵特质,比如敏锐、忍耐、反应力、大局观、战术素养、服从性和……某些过度的党性觉悟。
      “万幸你没事。”李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捣鼓完他的脑袋,收拾好了东西坐在他旁边说。
      顾顺睁眼,看到李懂两手抓着床沿,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头上的板寸还湿着,水珠子顺着鬓角挂下来,在T恤领口洇了一圈,丰润的唇瓣微微泛白,看起来真是乖巧又委屈巴巴,搞得顾顺莫名心虚了一下。
      他就纳闷了,大家都是火与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特种兵,平日里脾气再好,气质也是精干强悍的,怎么就这家伙画风不对?自己明明是好心提点,现在倒觉得像是欺负了人家似的。
      顾顺磨了磨牙,拽了条干毛巾盖在李懂头上:“你先擦擦。”
      “……?”李懂扒拉开毛巾,乌黑的眼睛望着他,一脸茫然。
      顾顺被他盯得没了脾气:“……刚刚配合得很好。”
      这回李懂没顶嘴,他转开头,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小观察员擦了两下头发,又十分诚恳地说:“是你很好。顾顺,那些关于你的传言没有夸大其词,你确实是最优秀的狙击手。这几天,谢谢你。”
      哥当然是最棒的,还用你说吗?顾顺绷着脸,不想承认自己有点小高兴,“跟李懂继续搭档”的念头仍然在脑子里盘旋,他想了想,问道:“想做主狙击手吗?我可以向蛟龙总队举荐你参加下一期的主狙击手训练营。“
      李懂一愣:“我……我能行吗?”
      顾顺微哂:“你怀疑我的眼光?”
      主狙击手……谁会不想呢?李懂揉着手里的毛巾,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那你呢?你会留下来吗?”
      “嗬,哥要是留下来,主狙的位置你这辈子都别想了。”顾顺挑起眉毛,“参加几次训练营都没用。”
      李懂……李懂发现自己已经很能适应顾顺的嘴炮,并且悲伤地觉得这是句大实话,现在根本没有底气反驳他。
      “其实……以前星哥批评过我的,观察员也要有过硬的狙击技术,这是我的短板。”李懂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心的枪茧,“我希望参加训练营,不是一定要做主狙击手……我现在更想做一个称职的观察员。”
      顾顺目光微暗:“你觉得怎样才是称职的观察员?”
      李懂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至少……不要再看着我的主狙在我面前倒下了。”
      “——你的意思是,你应该倒在我前面吗”顾顺平淡的声线里听不出喜怒,李懂却敏感地觉得他有点不高兴,略一犹豫,他还是点头:“观察员应该配合、保护狙击手,尽可能地给他创造更好的狙击环境——这是观察员第一课就要学习的东西。”
      “那下一条呢?在必要的时候,代替狙击手完成任务。”顾顺嗤笑,“战场上瞬息万变,没人能预料到要在什么情况下扣扳机,你应该是洞察全局的士兵,不是傻不愣登的保镖。李懂同志,你的目标太幼稚了。”
      李懂皱眉,他迎着顾顺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挑剔讽意的目光继续说:“这就是我要尽全力避免的最差的情况。你也说了,我的枪法远远比不上你,即使只从任务的角度来说,我也应该优先保护好你,让你能顺利完成狙击。这不是我们两个的事情,这关系着全队人的生命。”
      狙击手俊朗英气的脸冷了下来:“你拿什么保护我?你先学会面对子弹吧。”
      李懂有点生气了,他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像是宣誓着什么地说:“尽我所能,以我性命,你爱信不信,咱们战场上看吧。”
      顾顺也站了起来,他比他高出半个头、壮实一大圈,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时候,铁与血的压力扑面而来。李懂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近似于愤怒的情绪,但一瞬过后,顾顺就恢复了冷静又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自顾自地伸个懒腰,两手抓着上铺的栏杆,一个翻身就躺了上去:“成啊,我等着呢。“
      李懂被晾在下面,完全想不通这位爷是哪里不痛快了,最后只能草草擦了头发,一边告诉自己别跟伤员计较,一边钻回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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