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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起飞!快!”佟莉的枪指着飞机驾驶员,厉声催促着。
      在急速上升的超重感中,李懂觉得手臂上的身体越来越沉了。顾顺似乎渐渐脱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的膝盖一阵虚软。他咬牙扶着受伤的搭档倚靠舱壁坐下,对方身上渗出的汗水和血水染了他满手,而他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伤在了哪里。
      “顾顺!顾顺!“李懂一边喊着他,一边回头去找医疗箱,却看到杨锐在外面砰地关死了机舱门。
      “队长?队长!什么事!”
      “没事没事,你们不要出来——抓紧联系军舰,联系军舰!”杨锐的声音嘶哑虚弱,李懂晃眼看到他满头满脸黄色粉尘,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顿时背后一凉。
      “队长!队长你开门!队长!”他扑到舱门上,把厚重的钢板砸得咚咚响,变调了的嗓音让佟莉手上一紧,枪口磕在驾驶员的后脑勺上,飞机顿时狠狠地晃了两下。
      “李懂?怎么了!”女机枪手喝问,李懂仍在砸门,还有驾驶员叽里咕噜哆哆嗦嗦的求饶,这些声音乱哄哄地搅在一起,让顾顺脑子里的轰鸣更难以忍耐。他用枪支撑着身体,模糊的视线映出小观察员慌乱的脸,在心里“啧”一声:还是太沉不住气,欠操练。
      他打算收回表扬刚刚那一枪的话了。
      温热的液体划过眼角,顾顺动了动嘴唇,顿时满口铁锈味儿,他想了想,用最后的力气一脚踹在对方屁股上。
      李懂的声音哽住,愣愣地回头,见顾顺虚弱地歪在那里,满脸血污,一双明亮的眼睛半开半闭,却冷静高傲如初。
      “别慌。”顾顺说。
      在观察员瞪大的双眼中,他的主狙手说完这句话就脑袋一歪,整个人栽了下来——李懂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扑过去接住他,颤抖着摸到他仍然跳动的颈侧,足足确认了几秒钟,才觉得自己的心脏重新回到胸膛里。
      “操……”李懂抱着顾顺,背抵着墙滑坐在地上,使劲喘了口气,抬头对佟莉说:“……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队长应该是沾到了黄饼。我们现在处理不了,得赶快回舰。”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听见飞机冲破云海,朝着碧蓝的大海,轰鸣而去。

      2

      搭载了一百多位侨民的临沂号显得格外热闹,劫后余生的人们脸上带着笑容,水兵们的心情,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阵亡者的名字在他们嘴里含着,滚着,沸腾着,咽不下去。十几名蛟龙队员徘徊在医疗室门外,脸上的担忧压抑着怒火,直到高云亲自跑来一通训话,才把这群特种兵轰回自己的船舱。他隔着玻璃舷窗,看着正在做紧急辐射物清理的杨锐少校,腮帮子上的肌肉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没忍住让无辜的墙壁挨了一拳头。
      蛟龙一队里年纪最小的观察员,倒成了这回任务里伤势最轻的人。李懂被医疗女兵泪汪汪地按在病床上,脸上头上的几个伤口被仔仔细细地清理上药,他支着耳朵听隔壁床的医生给顾顺做了检查,然后把他的半个脑袋都用纱布裹了起来。
      “王队,顾顺这是……?”李懂趁着女兵出去取药,探起半个身子问道。
      “脑震荡。”随舰军医队长王畅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躺好。
      “那我们队长——”
      “你就别操这份心了,”王畅没好气地打断他,“躺在这里就好好治伤,其他人自然有我们负责。怎么了,你问了他们就好得更快?”
      李懂不敢说话,只能默默躺平。
      王畅调整了顾顺的输液袋,又在手里的病例板上写了两笔,走过李懂床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你很棒,你们都——很棒。”平日里毒舌又高冷的军医说,镜片后的眼角微微泛红,“放心吧。”
      他是应该放心了——李懂躺在临沂号洁白干燥的床榻上想。军舰随着海浪轻轻摇晃,节奏熟悉又温柔,这里是他们的家,是最安全、最可靠的港湾,可是李懂却觉得自己仍然轻飘飘地陷在一段梦魇之中。这短短七八天里发生的事情,如今想来居然让他有些迷糊和怀疑——这都是真的吗?
      他的主狙不再是罗星,陆琛会因伤退役,队长如今安危不明,而石头和庄羽……将永远沉睡在这片他们守护的海洋里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李懂早已准备好将自己留在战场上,却没有准备好看着战友离去,这样无能为力,这样痛不欲生。
      他狠狠地眨了下眼,翻个身,视线倏然落在临床的顾顺身上。高大英俊的狙击手仍在沉沉地睡着,那张拽得二五八万的脸如今被裹成个球,只露出他硬朗的鼻尖和一双失了血色的薄唇。李懂想起他教训自己“抗压能力太差”的腔调,就算是夸奖从他嘴里蹦出来也噎人得紧——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顾顺的技术心性丝毫不逊色于罗星,足足扛得起蛟龙一队主狙手的位置。在罗星养伤离队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得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应付他了。
      不知不觉间,小观察员脑子里盘旋的悲伤被另一种愁绪代替:新来的搭档性格好难搞,我该怎么和他相处,急。
      正在胡思乱想,背后的舱门忽然被悄悄推开了,李懂生怕又被军医教训,急忙闭眼压低了呼吸假装熟睡。他听见两个人走到顾顺床前停了一会儿,然后是王畅轻轻的叹息:“得等他醒来才知道了……政委,咱们出去说吧。”
      舱门很快再次合上了。李懂猛然睁眼,像一只灵敏矫健的豹子翻下床,两步凑到门口,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然后调动观察员更胜常人的听觉观感,从浪涛声里捕捉到他们的对话。
      “身上只是几处擦伤,但颅内……”
      “他中途醒来过一阵子,说自己看不清也听不清。”
      “现在我也无法判断,虽然90%以上的可能性是暂时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危险。”
      “您也要做二手准备……联系蛟龙训练营,再筛选一位狙击手吧。”
      交谈声渐渐远去,李懂贴在冰冷的铁门上,愣了半晌,一脸空白地望着顾顺。
      这个陌生的,强大的,骄傲的,才认识了不到五天的,他的主狙手。
      暂时的,这只是暂时的……观察员咬着嘴唇,让自己的心跳和对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渐渐重合了频率。
      他不敢去想,如果这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3

      凌晨2点42分37秒,顾顺醒了。
      李懂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正坐在床沿盯着对面墙上的电子钟发呆。他的心口似是被塞进了一锅冒着鱼眼泡的水,细细地焦灼着疼痛着,当旁边的人轻轻地“嘶”一声,这锅水就真的沸腾了。
      狙击手的身体绷紧,右手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捞——那里没有他的枪,只有冰冷光滑的床栏——他瘦长的手指握着栏杆摩挲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按在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双眼上。
      “……顾顺。”李懂干巴巴地叫他。
      顾顺头朝他的方向偏过来,停了几秒,才低声问:“是谁在哪?”
      “是我,李懂。”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松自然地说,“你有点脑震荡,王队说安心休息两天就好了。”他拉住顾顺落在眼睛上的手,放回被子里,“现在是凌晨2点44分,你继续睡吧。”
      试图瞒着顾顺的行为很蠢,李懂知道。他年纪比自己大,军衔比自己高,经验比自己丰富,战场上的生死,他也熟悉得坦然,更何况王畅说他已经醒来过一次,也许早就清楚自身的状况。
      他都知道,但还是忍不住要说。
      李懂动作僵硬地给顾顺提了提被角,他甚至难过地觉得自己不是真的担心他,而是在从他身上汲取支撑自己的力量,似乎只要说了这些话,那不到10%的可能性就会消失,心里灼痛的沸水就会稍微平息,让他能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可惜,小观察员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和忐忑都白费了,因为顾顺的耳朵里仍然在轰隆作响,他依稀听到床畔有人声,却遥远空旷得像是战场那一头飘来的呐喊,隔着重重炮火,难以捕捉。
      眼前漆黑,耳畔轰鸣,脑中刺痛,仿佛失去了五感的状态让顾顺心中大感不妙。他很清楚自己早已经离开了战场,此刻就躺在自家的军舰上,仍然身不由己地被拖入汹涌而来的危险感中,心底粘腻的血腥气息又一次翻涌起来,拼凑出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幻象。
      干,偏偏是这个时候。
      顾顺调动狙击手强大的自控力压制着心跳和呼吸,甚至还能安抚地弯起唇角,冲着身边不知是谁的人说一句:“我没事。”然后很平静地翻了个身。
      平静得李懂差点就信了他的“没事”了。
      床头的仪器并没有被狙击手的演技骗过,李懂刚松了口气,就看到屏幕上的心率变得越来越密集,从70多飙上了160,紧接着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李懂赶紧扳过顾顺的身子,只见他脸上脖子上片刻间就挂满了亮晶晶的汗水,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紧抿的鼻唇间气息凌乱,落在李懂眼里,仿佛他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
      “顾顺!你这是怎么了?”观察员被吓得不轻,急忙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然后按着他的手臂大声说,“放轻松!深呼吸,顾顺!稳住,深呼吸!”
      对方毫无反应。顾顺全身紧绷,掌下的肌肉像是绞紧的钢筋,李懂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狂飙的脉搏。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军医带着叹息的诊断,只觉得一颗心宛如落入油锅,痛得他被逼出了两汪眼泪。
      “脑震荡而已,脑震荡而已……”李懂咬着牙,抓起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顾顺,我是你的观察员,听见了吗?跟着我的声音,控制自己!王队马上就到了!”
      ——顾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感官失控,被黑暗裹缠住的感觉于他并不陌生。顾顺很了解身上这一点“小毛病”,也总能在被发现以前压制住这些异常反应,这大概是冷静如冰的蛟龙狙击手唯一私藏起来的小情绪,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破绽,更不想被追问破绽的由来。
      谁还不能有点儿秘密了?
      顾顺冒着冷汗,在晕眩的头痛中战栗着,“旁边有人”这个认知,仿佛是在敌人的炮火射程内暴露了位置,更加剧了压迫全身的危险感觉——直到他摸到了一个人的心跳。
      温热有力的、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带着活泼泼生命力的,心跳。
      他忽然意识到了身旁这人是谁,会想到用自己的心跳去引导狙击手的只有观察员,会在这种时候紧张兮兮蹲在自己床边的观察员,也只有李懂了。
      他一时哭笑不得,又实在有几分感动,试探地抽了一下手指,然后被对方按得更紧了。那嘭嗵嘭嗵的搏动如此清晰又强烈,从指尖震颤着钻入他的胸膛,甚至消融了耳朵里尖锐的噪音。他 “听”着他的心跳,直到那些黑暗和粘稠的死亡都悄悄退去,只剩下手掌里的这一团,无比鲜艳动人的,“活着”。
      直到他惊奇地发现,小观察员这个傻不愣登的动作,竟然真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了。
      “——李懂,你这干嘛呢?”匆匆赶来的王畅推门开灯,就看见李懂坐在顾顺床边,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口,眼里还包着一丝没散去的水汽,要不是旁边的监控仪上还显示着心率,他险些以为这位王牌狙击手在睡梦中猝死了。
      “王队,顾顺他刚才……”李懂赶紧收拾表情回头,想跟军医仔细分说一番,冷不丁被顾顺在胸口上掐了一把,他疼得一咧嘴,顾顺抽回了手,转而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我好得很。”顾顺把脸对准军医,笑了笑,“刚刚醒过来头晕了一会儿,心跳得快了些,李懂这小子瞎紧张。”
      “你好不好,你说了可不算,”王畅戴起听诊器仔仔细细给顾顺检查了一遍,然后大声问,“听力现在怎么样?”
      “耳鸣小了不少,其实你要不把我的头包这么严实,我还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王畅冲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可惜顾顺接收不到——然后取出一支药剂,从他胳膊上的留置针孔注射进去:“早上如果耳鸣进一步好转,我就给你查一下颅压。你也消停点好好睡觉,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是嘞,都听您的。”
      军医哼了一声,打着哈欠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打量一眼李懂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两人之间的动作,奇怪地说:“顾顺你还拽着李懂干嘛?“
      顾顺低笑:“刚吓着他了,我哄小孩儿呢,没事儿。”
      ——王畅冷漠地把舱门砸上了。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顾顺松开手,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既然在军医面前态度强硬地截了李懂的话头,就做好了对方生气或者逼问他原因的准备。
      盘算着台词,默数了两百来秒,顾顺才听见李懂生涩地开口:“你不应该这样的……”清了一下嗓子,他用更坚定的声音重复:“你不应该瞒着王队,万一耽误了伤势,你可能会——”
      “我确实恢复得不错,更不会拿自己的眼睛开玩笑。”顾顺又一次打断他,冷静地说,“至于刚刚那个,跟我的伤没关系。“
      “你……”李懂盯着顾顺看不出表情的脸,他有很多话想问他,在唇舌间滚过一圈后,又觉得一句也问不出来。这些天并肩作战的熟悉和默契散去,他仿佛又面对着那个刚刚走下直升机的、名气大得吓人的蛟龙神枪手。他以强势的力量和张扬的自信俯瞰着他,以精准的判断和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他,在两人之间,顾顺始终把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如果狙击手不愿意,观察员又如何能靠近他呢?
      李懂憋了半天,最终放弃地叹了一声。
      他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床上,在抖开被子躺下之前,他忽然又看了顾顺一眼,皱着眉头说:“我都24了,别叫我小孩儿。”
      顾顺没料到这场对话结束得如此之快,被他的这句抱怨说得一愣,忍不住扶着额角轻笑出声。
      他想,罗星挑的这个观察员,实在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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