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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花落 ...

  •   回声是很神奇的事物,丛山峻岭之间大呼一声就会有叠叠传音而来,层层不绝。

      蒙晗珧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脑袋里也会有回声。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喋喋不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往复,他忍不住捂住自己额头,可是那话语却越来越密集,甚至还有个清晰的声音穿透其他纷纷扰扰,冷静的告诉他:你在吃醋。

      他突然身体一冷,全身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念叨:说不定自己才是最温暖的。

      玉蝶儿耐着性子在屋檐上老老实实趴了一夜,眼瞅着天快要亮了,院子外面围着的御林军们都累了,心里也明白,亦巽这次真真是回天无力了。
      他是江湖老油条,眼明耳尖,一旦辨明形势跟自己一行人没甚关联,甚至由于亦巽生死难辨反而为莫崖除掉了仇敌,心里直高兴,哼着小曲把两人从屋檐上拉下来,一摇一摆转回白府去了。

      武莫崖一手拉着迷迷糊糊双眼愣直的师侄向前走,一边叹道:“一纸诏书就把鼎鼎大名的洛平王爷扔向绝路了,皇家无心无情,只可怜我爹爹至死忠心。”

      “应该说皇上英明无比,帮你除了大仇人。”玉蝶儿嬉皮笑脸,走起路来脚尖点地,如走在柳枝上似得上下起伏,足见其心情愉快。

      莫崖苦笑摇摇头:“我没有你那么没心没肺,转眼间就是一条人命,不是一株有花堪折直须折的花花草草。”

      正说着话突然手下一紧,蒙晗珧恍恍惚惚的居然被一块小石头绊倒在地,莫崖被他拉的也踉跄一下,慌忙又站稳查看,在那块惹祸的小石块旁边躺着的是个散发着盈盈紫光的香袋。

      鱼儿像被烫着一样猛地跳起,捡起那香袋喃喃低念几句,香袋上那根长长的金带子有灵气般晃晃悠悠飘起来,颤巍巍指向了西方。

      火嗖的冒起来,又稀稀拉拉灭了。

      呵,这是什么意思?又是一场欺骗?

      事到如今,蒙晗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濯华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他突然都不想知道了。

      没意思了。

      就算有答案又如何?就算那答案义正言辞又如何?所谓信任,早在还没建立起来之前就崩溃殆尽了。

      蒙晗珧脸色变幻不定,他到底年纪轻经验浅目光短,心中丁点波动都写在脸上,容色阵红阵青。

      玉蝶儿眼珠子转转,虽然细节不明,大体上也猜出来了一些,揪揪莫崖衣袖,贼笑着嘀咕:“小东西发火,濯神医要跪床头了!”

      莫崖慌忙掩住他嘴,却还是被鱼儿听见,孩子脸色猛地煞白:“你……你说什么?!谁跟他有关系?!大骗子!”

      “哎哎哎,你别对着我说啊,我又不骗人,你回头对着濯华说去!大神医快过来,你家小鱼摔到地上了!”

      蒙晗珧一惊回头,白如墨的房门开着,昏黄的烛光从打开的门缝间露出,门口背光立着的那人,可不就是骗子濯华么。

      濯华双眼晶黑幽深,看着怒目相向的蒙晗珧,似是叹了口气,又瞟一眼静静躺在鱼儿手中的香袋,面上无喜无波,微侧身让路,从屋中走出一人来。

      那人不复往日幽雅如昙的模样,衣冠不整发髻散乱,冬日里仅仅随便披一件长袍,歪七扭八裹在身上,步履蹒跚,似是花费极大力气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晃晃悠悠站在门前。

      玉蝶儿眼含讥笑:“虽说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洛平王爷还没死呢,白大人怎么就搞成这幅模样?”

      白如墨微微一笑,抬手大致整理一下头发,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也显出几分往日风采。
      “莫公子,可否进房中一叙?”

      “白大人,我姓武。”

      “果然处处谨慎呢。莫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武之一字,不也是化自武威将军莫青云的名号吗?”白如墨低头看看自己颇狼狈的样子,苦笑道:“几位,不管白某曾经做过什么,人之将死,请各位赏脸进房一谈,白某有要事相求。”

      濯华不管旁人反应,自己先进去了。蒙晗珧看着他无动于衷根本连解释都不屑为之的模样,恨恨咬牙,把门摔得山响,跟着也进去了。

      一进门就有一股子血腥味冲来,蒙晗珧登时捂住了嘴,只见靠着一整面墙的书柜被拆的四分五裂,柜后露出一条黑洞洞的暗道,已经被几块大石堵了大半。洛平王亦巽被一床被子包着,正靠在一块较大的柜子残骸上沉睡。地面一滩血迹,血泊中佝偻着身子躺着一个老头,竟是白府的忠仆黄伯。

      玉蝶儿前脚刚进来就哎呦呦半天:“白大人果然好手段,不但大变暗道还可以大变活人啊,啊,不对,也能大变死人。”

      “还要多谢濯公子了。□□在我府上一待五年,我竟也没有看出他身份,直到险些被他断了生路才晓得,若不是阁下仗义出手,只怕亦巽与我二人就要被他埋死在暗道中了。”说罢深深一揖,对濯华恭敬行礼。

      濯华侧身避过不受礼,客气道:“举手之劳。”回身看见蒙晗珧手中的香袋依然直直指向西方,似是松了口气,寻了块干净处坐下来调息。

      这二人处处有礼恭敬得体,却偏偏散着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味道。
      濯华为什么在这,为什么知道暗道位置,为什么要帮白如墨,这些一概不知;白如墨为什么在这,为什么带着亦巽,为什么突然间态度大变,这些也一概不知。

      人对于不清楚的事情,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可惜,蒙晗珧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怒火上升,头脑涨的要失控。

      他的手下意识越攥越紧,瘦削的手臂上已经暴起了青筋。

      七宝紫金香袋是仙界至宝,这种天地异物早就有了灵性,虽没有化身为人,也有了些微人的意识。外力使来,它被攥的煞是疼痛,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哎呦”声。

      一屋子人都被吓了一跳,试问,谁见过一个香袋会说话的?正自惊疑间,屋顶传来啪嗒的声音,似是一瓦断裂。

      玉蝶儿提气向房上窜去,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光线细瞧那身着夜行黑衣之人,嘻嘻笑道:“阁下真真好功夫,若不是受惊过甚,以你的功力,我们几个小辈可是谁也瞧不出来啊。别来无恙啊余姐夫。”

      余敬恩慢慢站直了身子,把断瓦从被他掏空的裂缝中震下去,摔碎在莫崖脚边。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与你姐姐那贱人一般货色。怎么,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颂杰与姐姐哪里敢班门弄斧,要说忘恩负义的个中翘楚,谁能比过余庄主啊。林夫人倾心相待二十年且不说,若不是林大家遗作价值连城,拜雪山庄哪里来的那许多银钱。”耍嘴皮子么,谁能比得过玉蝶儿。

      “若不银子晃花了眼,你那婊子姐姐又怎肯进我余家的大门。”

      “对啊!”玉蝶儿不以为恼反以为荣,“凤语源里上上下下做的就是这种营生,有钱的就是主没钱的就滚蛋,都是自己赚银子的,哪里有个高低贵贱?只有阁下这种伪君子才会一边哼哼哈哈骑着姐儿一边骂女子们下贱!若不是有了小果儿,你以为姐姐愿意嫁你个老不死的?!”

      余敬恩虽然一口火气憋在胸口,可到底是老谋深算,硬是又压了下去,不再搭理被他骂作跳梁小丑的玉蝶儿,转而跃下屋檐,对白如墨道:“白大人,莫氏余孽莫崖在此,白大人难道要玩忽职守见贼不抓么?!”

      莫崖脑筋转转,与蒙晗珧同时叫出来。
      “是你写的告密信!”
      “那天的黑影是你!”

      余敬恩瞥他们一眼,冷笑:“莫不是白大人不光对洛平王爷心怀龃龉,还和这几个泥腿子有一腿?”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众人都有些克制不住,脸上泛起了怒色,只有濯华依然安安静静坐在地上,功行一周天,慢慢收功后淡淡道:“余庄主近来不太好过吧,和朝廷打交道是不是不太容易啊?啊不不不,现在拜雪山庄当家的是余小姐,阁下早已不是庄主了,现在又在江湖上臭名远扬,只怕如今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都不容你了吧。怎么,阁下也是狗急了要跳墙了么?”

      余敬恩当日逃窜之后,从昔日里高高在上的武林泰斗直接落到过街老鼠的地步,心底里的怨愤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尊崇惯了的,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不是,一腔子身败名裂的怒火都发到莫崖身上了,只觉得都是这狗崽子坏了事,而报复莫崖最好的方法,就是揭露他身份。当下,他偷偷潜入莫府旧宅,一把火烧起来,逼得莫崖现身悲痛欲绝,引来了湖州城里的风言风语。

      他与莫青云一家相识已久,自然知道是洛平王下旨执法的,故而偷偷潜入京城,试图找些由头挑起亦巽与莫崖的纷争。谁知道一进京城他就被人找去了宫里,宫里人并不如何询问莫崖身份真假,只要他马上扩散消息至临安。他虽摸不清楚头脑,也晓得民不与官斗,当下赶赴临安,因为王府里戒备森严,他又在最后一战中受了些伤,不敢硬拼,才把告密信镖射到如墨书房里。

      这一番前因后果,结合前一段的种种疑虑,其实并不难猜,只是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又被老狐狸余敬恩带着思路跑了,一时没有想出来,如今被濯华点醒,才算是恍然大悟了。

      莫崖叹一口气:“余伯父,你我两家也是世交了,何苦斗到如今这一步呢,都可退一步吧。”

      玉蝶儿斥骂道:“糊涂!你饶恕他他也不会放过你,若想要没有麻烦,就只能把麻烦的源头解决掉!”说着欺身而上,以手作刃,与余敬恩缠斗起来。

      好在二人还有些理智,都晓得大批的御林军就在隔壁宅子,谁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来,一时间手脚交缠不断,却只有嗖嗖风声。

      莫崖眼瞅着玉蝶儿越来越疲于应付,面对余敬恩也顾不上什么江湖道义以一敌一了,咬咬牙,暗叹一声对不起伶昭,也下场协助去了。

      ………………………………………………………………………………………………………

      那三人斗得是虎虎生风,这边三人却是鸦雀无声。

      蒙晗珧摸摸紫金袋,轻轻揣进怀里,眼望濯华,一言不发。

      濯华似是没看见,依然维持着打坐的姿势不动,摸出雕花小木扇来,一会打开一会合上。

      倒是白如墨先沉不住气了,他明知此时当要稳重谨慎,无奈时间不等人,他只能咬牙赌一把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蒙晗珧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鱼儿吓了一跳,慌忙把人拉起来,一看,额上满是血迹,当下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从袖管里摸半天摸不出帕子来,欲用自己衣袖,又怕脏了伤口,急得“你你我我”说不清楚。

      一个小瓶子在地上滴溜溜滚一圈,转到白如墨脚旁边。
      “有话就说吧,与其做这些浪费时间,还不如早说为好。”濯华静静望着如墨,眼中竟带着点怜悯。

      白如墨苦笑,把金疮药又还给他:“要药做甚?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了。”

      “你也要死?不是只杀他一人吗?”蒙晗珧闻言一愣,瞟向一旁睡的无知无觉的亦巽。

      如墨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却终是没有接触,只沿着脸的轮廓淡扫。污血横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淡笑:“是我,不是他。是我白如墨,要替他死。”

      蒙晗珧本以为自己会叫出来,谁想他竟然连声音都消失了,傻傻张着嘴缓不过来。

      “我曾经听你师叔唤你鱼儿,是吗?”

      蒙晗珧呆愣愣点头。

      如墨笑笑:“鱼儿,真是好名字,海阔凭鱼跃,多好啊。可是人这一辈子,哪里是但凭恣意的呢。我知道你们讨厌我,忌惮我,可是鱼儿,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又会如何呢。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会选择利人不利已得做法。人之初,性本恶啊。

      你师叔家破人亡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瞧这光景,大抵他没有告诉你,都是你自己猜的吧。那我来说吧。
      十年前,正是皇上初登大位之时。朝中表面一片祥和,实际却动荡不安,权利的斗争倾轧与争夺,是改朝换代的必备。你还小,或许不明白,在这种时候,谁拿到了军权,谁就挺直了腰杆。皇上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呵,他要杀亦巽,我却还是不得的说他好话呢。扯远了。皇上想了一出办法:他召莫青云自边境回返,赐美酒一杯,准他回乡安歇。这莫青云是忠臣之首盖世将才,一眼看出皇上用意,当即交出军符,二话不说就回了湖州老家。
      这件事情,如果到此为止,就是最完美了。谁知世事难料呢。
      莫青云在武艺出众,非但在军事上出类拔萃,为人更是率直豪爽,一众将士都将他视作神人,不用军令如山也可做到令行禁止。
      这样一位神人,怎能赋闲在家呢。即使他愿意,他的将士们也难以忍受。一时间,士兵们都像哑巴似得再也不肯听长官一句话,甚至多位将军也参与其中。
      卿本无罪,奈何怀璧。愚忠如莫青云,简直是自寻死路了。
      鱼儿,如果你是圣上,你会如何呢?
      猜到了吧。皇上找到了他硕果仅存的弟弟,要他寻隙杀了莫青云。这可是步步为营的好计策呢。莫青云死了,罪在亦巽;莫青云活着,错在亦巽,无论如何都能找出差错来,一并治了两人。
      那一年他刚过弱冠不久,二十年宫廷生活早就磨了他棱角,能继续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鱼儿,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啊,我都忘了问你,你愿意我这样叫你吗?”

      这种宫廷政变权利倾轧,蒙晗珧本来听的是云里雾里的,正在苦苦思索前因后果,就听见如墨唤他,他“啊啊”应了,其实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白如墨其实也没希望他能有多明白,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濯华,只盼此番泣血真言能一字不漏传进武莫崖的耳朵里。

      此番心思蒙晗珧不明白,濯华却是清清楚楚。他微微点头,示意明白,要如墨继续说下去。

      “请你们带他走。”

      白如墨绕了一大圈,其实就是想说不要记恨亦巽,请你们帮个忙,只是这圈子转的着实大了些,以至于蒙晗珧现在才明白。
      很有些哭笑不得:“白大人,如果小子没记错,王爷辰时就要慷慨赴死的,大人倒是还不紧不慢啊。”

      “鱼儿,”如墨微笑,“你有爱人吗?”

      “你什么意思……”

      “爱他,无论怎样,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希望,能呆在他身边,多一瞬,即使任性,也是好的。”

      蒙晗珧沉思半刻,问他:“如果,那个人,他始终在欺骗呢?”

      濯华手中木扇啪的合上,紧攥不语,鱼儿只当没看见,努力控制爬满脸的红晕,挺直了腰杆。

      “因为他的欺骗,你就能放下吗?”如墨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站起身来,“两位,白如墨拜托了。”说罢大步而去,终是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你……”
      “别叫他!”

      濯华拉过鱼儿:“他不能回头。”

      蒙晗珧咬紧下唇,喃道:“为什么,都是为什么……情之一字,有人死,有人生,有人折磨,有人怨憎,到底是什么……”

      “你有时间感叹这些,还是先顾及些旁的吧。”濯华指指一旁躺着的亦巽,“白如墨头也不回,就是怕你反悔呢。不愧为精明一世的人,到这时候还不忘了算计。”

      “难道你不是吗?呵,在你眼里,别人都是傻子吧。濯华,不是你在之前找过白如墨的吗。”

      “我……”

      “你不用解释,无所谓的。濯华,我只有一句话,我不是傻子。”

      ………………………………………………………………………………………………………

      一路顺着暗道回到王府书房,如墨始终面带微笑。已经没什么奢求了。

      这暗道,还是自从被亦巽赶出去之后偷偷建的,不知道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的书房被挖了个大洞,有人每夜偷偷去看他,他会有多生气呢。

      静静的躺上床,推倒了手边的烛火。爆裂的火苗在棉絮锦帛中翻滚,蹭蹭长高。

      在汪洋般的火焰中安睡,没有眼泪。

      犹如一场花开花落,谁知道几时结果。

      甚至于,没有结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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