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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 当日醒今日梦(二) ...

  •   “这马不错!小兄弟,我看你也饿的很了,这样,我出二两银子,再加一桌好饭好菜,你把这马卖我,如何?”那过路货郎捋顺了紫燕骝纠结成团的鬃毛,满意的点点头,瞟瞟莫崖饿的打颤的双腿,志在必得。

      紫燕骝甩了甩尾巴,四蹄哒哒小跑到道旁草丛里,鼻子嗅嗅,抬头眼瞅着莫崖。

      莫崖走过去,紫燕骝所指之处长着一朵小小黄花,他把嫩叶儿和花朵采下来,放到后背小竹篓里。
      一下下摸着紫燕骝的脖子,莫崖凑到马儿耳边:“我只有你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卖了你的。”
      紫燕骝嘶一声,又哒哒小跑两步,鼻子拱着另一朵小黄花。

      一人一马越走越远,那货郎还在后面喊着:“我出四两……五两!我出五两银子!小兄弟,你把马买给我,包你两年衣食无忧啊。”

      小竹篓半满的时候,夕阳已经撒满大地。莫崖爬到紫燕骝背上,慢慢踱回那个偏僻的乡村。

      把马牵到院内,栓到树上,又把苦菜择好,生锅烧水烫菜。炉灶里升起的烟气呛得莫崖咳个不停。

      一月前的那天夜里极黑,他人小不辨方向道路,促着紫燕骝闷头乱跑,终于跑到这偏僻小村来,阴差阳错居然甩脱了追兵。
      村里人极质朴,看他伤痕累累满身血污,热心的替他收拾出这间空屋让他落脚,平日里也有接济。只是村人贫穷,和他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完全是天上天下,他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此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了一月,人已瘦脱了形,翩翩玉质少年形销骨立,比二八少女更添几分羸弱风姿。

      小屋里弥漫着苦菜的苦味与清香,莫崖抬起被熏得发黑的面孔,默默往嘴里塞野菜。
      一瞟眼,却见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站在门外看他,小小的院子被挤得满满的。

      “村长,”莫崖忙放下碗筷,“集上好玩么?”

      村长掸掸衣裳,嘿嘿笑笑,一下下瞟着莫崖,就是不说话。身后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是他吧,肯定是他,是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哎呀哎呀,赏一百两银子呢,一百两!”

      “秦家的!不许乱说话!”村长又转回头继续对莫崖笑,莫崖也笑笑,低着头,一下一下搓自己粗布的短褂——他身上富贵的长衣,早就当掉买药治伤去了。

      莫崖终有抬起头来,人群中有人眼神警惕,有人同情,有人鄙薄,他心中苦涩说不出,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各位收留之恩,永生难忘,来日衔草结环以报。莫崖就此别过,必不会连累各位好心人。”

      那村长身体一僵,复有松懈,叹口气:“孩子,你要是埋怨我们,我们也不怪你,毕竟,我们也是要活命的啊……你连夜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我明日再去官府通报,他们再要找你,也是找不得了。”

      莫崖眼角一酸,却没有泪,又行一礼,两手空空如来时,骑上紫燕骝,踏上迷途。

      ………………………………………………………………………………………………………

      天已近全黑,面前一条分岔路,一条往东,据说通往海边,一条往西,正是繁华之地会稽。莫崖勒马停在路口,不知前途何方。

      丁香说,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身后道路上突然传来车行声。借着微光,是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绒缎为蓬金盖为顶,吊角四只银质风铃清脆婉转,一路行来更是惑人。

      马车轱辘辘行过莫崖身边,带起一阵香风,竟是上好的丁香。莫崖被这味道诱的百味陈杂,一时间错不开眼,愣愣的看着。

      “停车!”车里传出一声轻喝,紧跟着帘子挑起,跳下一个小人来。

      那孩子约摸十一二岁,比莫崖小些,白底的长裙上缀着大朵的富贵牡丹,都以金线勾边,本是艳俗的穿着,陪着她娇俏略带邪气的脸,却是出奇的合适。

      孩子上下瞅他,眼角一颗朱砂痣也一瞟一瞟的,眉眼皆是弯弯,在微暮里也亮的剔透。
      “马儿是好马,人嘛,长的倒也俊俏,可惜太脏。妈妈,我们带他回去,小洁来调教他,保管给妈妈调教一个红角儿出来。”

      马车里有人嗤道:“你?琴棋书画你样样不通,勾人的狐媚本事倒是学了个十足十,怎么,你还要学学颠鸾倒凤之术不成?那妈妈可找不出人来教你,你自己琢磨去吧,兴许还是个天纵奇才,将来自成一派。”

      那娃娃精巧的小嘴一撇,冲莫崖嚷嚷:“你下来给我走,我非要调教出个厉害的,看那讨厌的颂瑜还能说我什么。”一回头见莫崖没动静,娃娃急了,扯着裤腿就把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莫崖从地上爬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他身量高,虽说如今清减许多,也不是个女娃娃能轻易拉动的,这家人倒是深藏不漏,不一般。

      脑中转转,爹爹也曾教过,兴许置之死地方能后生,他终是点了点头,牵着紫燕骝跟在车旁。

      那娃娃极是开心,喜笑颜开钻进车内,一路上车内都是咯咯的笑声。

      进了会稽城,马车所行之处却越来越是不同寻常。

      本朝大城大郡里多是东西为市南为居,城北多府衙,烟花之地销 魂之所则大多深处西市。莫崖眼瞅着这行车马向西急行本就奇怪,仔细瞧瞧,周围竟是莺歌燕语灯火通明,各家院门口都站着几位衣着暴露的姑娘,和路过的男人们声声调笑入耳,间或还附带几句肉酥浪语。

      莫崖年纪尚小又家教甚严,几时见过这种场景,一时间又羞又怒脸红脖子粗。

      车帘子呼啦被拉起来,那小娃娃探出头来对着莫崖咯咯笑,巴掌拍的啪啪响,柔媚小脸上满是勾人魂魄的别样风情,诱的周围的浪徒公子们惊为天人,恨不得一亲芳泽。
      娃娃却是习以为常,唇角斜斜,瞥着莫崖取笑:“瞧这傻模样,原来还是个雏儿!莫急莫急,待我以后慢慢教你,那美妙滋味儿啊,啧啧,妙不可言。”

      车内又探出只手来,在娃娃头上毫不留情敲了一下,那娃娃眉头鼻子都皱起来:“妈妈!打我作甚?!”
      “打你个不三不四的小东西!跟谁学的?!满嘴胡言乱语,是不是又去听颂瑜的壁角了?不学好!”
      娃娃眉眼一勾,小而色浓的朱砂痣也跟着挑起:“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玉妈妈的儿子当然就会这些勾人的本事了,没人教,都是无师自通!”
      女子气急,拧着娃娃薄软的耳朵转了半圈,这一下疼的小东西泪珠盈盈,哀求不止。

      又打又闹间马车却停稳了,女子也不要人扶,蹬蹬蹬下了车,一身朱红长裙配着金质的缨络,俗极艳极,眉梢斜挑颧骨微高,眼神锐利精明,眼角上有遮不住的纹路,一眼望去便知,这是个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子。
      小娃娃也撅着嘴下了马车,不敢跟那女人翻脸,忿忿的踩在门口迎接的龟奴的脚上,那龟奴疼得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唤一声:“四少爷,您回来了。”

      莫崖傻愣愣的坐在马背上反应不过来,这可真是波折不断。

      小男孩见被拆穿更是怒上心头,重重哼一声:“瞎说什么!爷愿意是男就是男,愿意是女就是女!”说完一扭一扭进了院,又啊一声顿住,吩咐旁人:“把这人带下去好好洗洗,换身好衣服,以后让他做爷的使唤儿,爷来调教他当个大红角儿,比颂瑜带的好个一百倍!”

      “哦?我们小洁出息了,不但自己生的是花容月貌,手下面还有本事,会调教人呢。”那女子转过身来,“你要留下他可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这凤语源里可不收惹事的人,他要是个祸害,就别怪玉娘翻脸不认人。”

      “是——”小洁拖长了嗓子应了,把莫崖从马上拽下来,“没听到妈妈说话嘛,快跟我走,小爷保你有吃有喝,你个穷酸小子。”

      莫崖也不言语,默默的跟着龟奴向院子里走,心里满满都是嘲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

      “招财!招财!招财我冷了!”

      莫崖叹一口气,从好不容易暖热的被窝里爬起来,披上件外衣去给小洁添碳。

      大隐隐于市,这话确实没错,天天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进出,反而没人打听他的身世来历,小洁给他起了个招财的名字,他也不恼,你叫了我就应着。起早贪黑,过的虽累却也不坏,起码每日里有吃有喝,紫燕骝也能跟着客人们的马匹吃上豆子。
      小洁姐弟四个都是这凤语源的玉妈妈养大的孩子,另两个已经大了,就剩下他和老三颂瑜。虽在风尘里过生活,这孩子却心眼不坏,只是嘴巴恶毒些,有时问的问题也叫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院子里的芸仙屋里来了个久没见面的熟客,小洁觉得好玩,偷偷摸摸溜到芸仙窗下面偷听,两人一时情热,没个一刻功夫就滚到了床上。
      芸仙在那男人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嗔道:“没良心的,让我好等,说,你这死鬼跑哪去了?要了我又扔到脑后去,你个始乱终弃的。”
      小洁恍然大悟,原来我等你许久你才来就是始乱终弃啊。
      正好,第二天莫崖被别的姑娘叫去帮忙,没把他屋里暖炉升上,小洁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冷的悉悉索索,一直等到三更。见到莫崖时两个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鼻涕吸溜吸溜。
      莫崖把暖炉生好,正准备回自个儿的边厢房,就被小洁叫住。孩子一把把他推到在床上,扒下衣服在他肩上恶狠狠咬了一口。
      莫崖疼得啊一声,一把推开,扭头看看,整齐的牙印儿上冒着血珠子。
      小洁眉眼一挑:“没良心的,让我好等,说,你这死鬼跑哪去了?要了我又扔到脑后去,你个始乱终弃的。”
      莫崖目瞪口呆啼笑皆非,那孩子却躺倒在床呼呼睡去了。

      把碳拨匀实,每一块都着起来,放下筷子,莫崖又去给小洁掖被角。

      “招财,你是不是睡不着?”
      莫崖很是无奈,他每隔一刻就叫唤一句冷,谁能睡得着。不说话,轻轻点了头算作应了——跟着这孩子,只有他不理你的份儿,绝不能你不理他,要不他能把天都翻个个儿。

      谁知小洁竟然咯咯笑起来,掀开自己的被子就把莫崖往里面拖:“就知道你肯定睡不着,你那屋里多冷啊,要不是在我屋里还能暖和点,我看你一晚上都别想睡着。来来来,我们一起睡。”
      莫崖脸色变幻,他被窝里的热气暖和的人一激灵,恍神之间就被拉了进去。
      “哎呀呀,你身上好冷啊!”小洁往他身上缠的更紧些,两人手脚都贴在一起。
      莫崖浑身僵硬,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边的热气熏得他头脑发晕。

      “招财,你怎么从来不说真名字啊,我叫你招财你也应,你不知道王二养的大黄狗也叫招财吗?”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你想我说什么?难道说我喜欢招财这个名字?!
      “哦……招财,那天我其实没去采盛斋,我偷偷跟在你后边,看到你躲在后厨里哭……”
      莫崖身子僵的越发厉害,半晌才缓过来,翻了个身子对着外面。
      “招财你生气了?那我以后不跟着你了……”
      等了等不见莫崖有动静,自顾自又说:“你哭什么啊?妈妈说,我打小就不知道哭,天天都是笑嘻嘻的……招财我要喝水!”
      见莫崖一翻身起来去给他倒水,他又笑起来:“你装睡!招财,你敢装睡!”
      莫崖极其无奈,看着眉眼飞扬的笑脸,忍不住也笑起来:“装了不还是被你逮到。小洁,你是被当作女孩子养大的么?”
      “不知道啊。我爹娘说我长得好看,就把我卖到南馆了,做了几月小厮就被妈妈带了回来,她怎么养我,我就怎么样喽。”
      莫崖一愣,接不上话来,只得道:“快睡吧,明早上起不来,小心你三姐找你麻烦。”
      “不是有你么?你叫我起来就好了!”小洁乖乖躺下,把莫崖抱得更紧些。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睡着了。

      次日一早,颂瑜果然辰时不到就来叫人,哪想到小洁打着哈欠衣冠整齐的坐在桌边,正往嘴里塞粥。
      颂瑜嗤笑,推开窗子看天:“呦,天上掉了个太阳地上多了个公鸡蛋啊,一大清早到处是新鲜事儿,怎么,你也是被闹醒的?”
      “闹什么?”小洁含糊张嘴,抬下巴示意莫崖他要那块最厚的豆干。
      “你不知道?!”颂瑜一愣,“整个儿越郡都在搜人,就是从满门抄斩的莫家逃出的那个小孩子,已经搜到西市来了,外面都在闹哦。嗤,衙门里的酒囊饭袋什么时候这么能干了。”

      莫崖浑身一松,看着小洁的侧脸,竟有说不出的轻松。

      逃,能逃到几时呢。

      ……………………………………………………………………………………………………………

      一滴墨珠子啪嗒掉在案上,莫崖才醒过神来。把笔扔回桌上,淋漓的墨迹在宣纸上焠染一抹悲凉——告别信写了许久也没写出一个字来。还是算了吧,他天性跳脱,兴许,不出两月,就忘个干净呢。

      把两件换洗衣服归置好,放进软布小包里,背在身上,下楼去马厩牵紫燕骝。

      来的时候只他和马儿,还好,大半年过去,除去一人一马,还多了一件小行囊。

      莫崖心酸笑笑,牵着紫燕骝走到后门,一推门,登时愣住了。

      门外百十号士兵银甲裹身,长矛铮铮,一匹炭黑的高头大马上笔直坐着位将领,身边站着一位风流佳人,赫然正是玉娘。

      玉娘前踱几步,长叹一口气:“孩子,莫怪我,凤语源上上下下百十口性命,不能拿来换你一人。”

      莫崖点点头,恭敬一礼:“婶娘做得对,凤语源虽为烟花之地而人心纯美,不能为小子一人坏了大家。只托婶娘一件事,”莫崖轻抚紫燕骝柔软的双耳,“求婶娘帮忙照顾这紫燕骝。”

      玉娘怜悯一笑:“好,你放心,如此神驹,我定尽心照料。”

      莫崖放下心来,牵着紫燕骝一步步走过去,步步有如千斤压顶,喘息艰难。
      走到一半,紫燕骝突然停步不前,莫崖一诧回头,马背上赫然坐了一人。

      “迎敌——”那将领噌的拔出剑来,纵马前进两步,身后将士齐应一声,百十根长矛齐齐对着马上的怪人。

      散发老者不理不睬,从污七八黑的袖袋里掏出个斑驳的酒葫芦,拔掉塞子含了两大口在嘴里,仰起脖子露出下巴上青扎扎的胡茬,酒水在嗓子眼上呼噜呼噜打转,腮帮子也一耸一耸的。众人正看的目瞪口呆,只听咕咚一声,漱过口的酒水竟然被咽了下去。

      老者一偏头对着莫崖眦出一口黄板牙:“上好的三黄鸡炖板栗,牙缝里的也不能放过。”
      又噗的吐出一口浓痰,正好射到一丈开外那将领所骑黑马的马眼上。可怜马儿疼的人立起来,嘶叫不已,马上人措手不及,剑也脱手掉在地上,抱着马脖子不断安抚,一时间狼狈不堪。

      老者哈哈大笑,把两双套在脚上的破鞋踢出去,光脚盘腿坐在马鞍上。
      紫燕骝不知何故来回碎步,那人也不扶缰,直挺挺坐在马背上,稳如泰山。

      “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却逢末路,老东西救你一命,你给我当徒儿如何?”

      莫崖楞后又喜,果然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扑通跪倒,拜了三拜,正要叫师父,却被打断:“等会儿!小子,你会做饭不?”

      “嗯……我可以去学……”

      那人竟似大悲痛,仰天长叹一声:“罢罢罢,瞧你长个聪明相,应该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之人,只要能给老子变着花样每日里做些饭吃就好。行了,起来叫声师父吧。”

      “师父!”
      莫崖极其恭喜,那老者也似是极满意,指着莫崖道:“去,给我打那不敬老人的狗东西。”

      莫崖心内一震,他学艺不精,对敌之间恐怕只能勉强应付一个普通士兵,如何能敌将领之手。踌躇半晌,终是咬牙走向前。

      那老者哈哈笑:“好孩子!打他狗眼!”

      莫崖稳稳心神,挥出右拳直取将领左眼。本以为那人必躲,谁知他怒目而视却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莫崖重重一拳,眼眶顿时青了。那将军晃了两晃,竟然嗵的栽倒地上。

      不光莫崖受惊,那百十位士兵更是没了主心骨,你看我我看你,倒是都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老者极满意,啾啾唆了一口小酒,唤道:“好孩子,跟老东西回家!”

      莫崖收回一直伸着的拳头,对玉娘又行一礼,翻身也骑上紫燕骝,不出一忽间,已经嘚嘚去远。

      身后传来一声声呼喊,莫崖回头,远远有一个花色身影,风里带来那让他啼笑皆非的话语:“招财——你始乱终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番外 当日醒今日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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