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 当日醒今日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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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儿，快出来，丁香给你做了白肉粽，快出来吃啊。”莫夫人一双素手伸进樟树树洞里，却被儿子一把打了出来。
“不吃，我不要出去……”有抽咽的声音闷闷传出来。
丁香对夫人使个眼色，自己把手伸进树洞里抱小少爷：“少爷，今天的粽子煮的又香又糯，而且老爷不在家，全都留给你吃。”
孩子乖乖搭着丁香的手爬出来，红肿的眼框边还挂着泪，半信半疑：“你们不骗我？我爹真的不在家？”
莫夫人笑起来：“不在家不在家，你爹今天一早就去了临安。老虎走了，你个小猴子就能做大王了。”
“去的临安？紫燕骝日行千里，那不是晚上就能回来了……不行不行，他怎么不去西北了？！”
“少爷，老爷去西北是去打仗的，战场上生死由天，老爷十年风雨，如今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是我朝第一武将，皇上一登基就重赏了老爷做武威将军，人人都艳羡不已，怎么少爷你却巴不得老爷不在家呢。”丁香抽出帕子擦那孩子白净小脸上粘的灰，摇头无奈。
“又是练武又是读书的，为什么他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十三了，知道自己该怎样，不用他管！爹最讨厌，我不要爹！”那小小少年似是积攒了极大的怨气，双拳紧握，努力挺直腰杆。
“崖儿！”莫夫人脸色一肃，“不许胡说！”
莫崖小脸憋得通红，一扭头跑了。
“少爷！夫人，这……”
“丁香，别管他，这孩子真是被我宠坏了，让他得些教训也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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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儿，天都快要黑了，要不你留下来和伶昭一起吃饭吧，我央人告诉你娘一声去。”林夫人擦掉两个孩子额上的汗，起身走远了。
莫崖和伶昭两人根本就没听见，自己玩的开心，竹林里新生的笋尖被铲的千疮百孔。
“莫崖哥，你爹又让你练武了么？”
“嗯，还要背兵书，天天说什么君恩似海的。”
“我爹爹都不教我……”伶昭比莫崖小了五岁，长的伶俐可爱，说起话来也是脆生生的。
莫崖扒干净嫩笋上的泥土，丢进自己背篓里：“你是女孩子，不用学这些。”
“男孩子就要学？”
“嗯……”莫崖一时答不上来，他是男孩子，却偏偏不想学，脑袋里只觉得自由自在一剑走天涯才是人间极乐。
“莫崖哥，你不喜欢你爹爹吗？”伶昭碰碰他手心，唤回跑远的心思。
“我……我不知道，”莫崖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净的外衣立即沾上草汁，“娘说，我很小的时候，他还在府里，天天带我骑马打猎的，我与他很是亲密，可是后来朝廷一旨令下，他就去西北驻防十年，始终没有回来过。娘绘过他的画像给我看，可是那是人，这是纸，怎么会一样呢？他刚回来的时候，我真觉得，就像突然有爹了一样。”
莫崖越说声音越低，伶昭年纪虽小也看出不对，嗯嗯啊啊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回头却看见爹爹几个起落间落在竹林中，娘亲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跑。
莫家教养极好，莫崖一见长辈立即爬起来，拍干净衣袍，恭敬行礼：“余庄……”
余敬恩拉过少年纤瘦的胳膊：“不用行礼了，莫崖，你家出了事，你娘让你快些回去。”
“什……什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余敬恩一双手好似虎爪，抓的莫崖疼痛难忍，“你快些回去，不要留在拜雪山庄。”
“敬恩！”林夫人一把搂过莫崖，“现在莫家形势难测，我们能帮些就要帮些，这孩子是莫家唯一骨肉，还是偷偷把他送走……”
“妇道人家胡言乱语！”余敬恩把莫崖夺过来一手夹住，提气两点，竟已翻出院落了。
虽不算腾云驾雾，也是绝对的健步如飞步法精妙，一栋栋屋舍都被远远甩在脑后。莫崖哪里见过这种情景，一时间只觉得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是新鲜。一瞟眼，前面火光冲天，竟是有人家走水了。
“那是谁家走水？”
“你家。”
余敬恩声音平静，莫崖却如有惊雷：“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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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罪！亦巽，你狼子野心谋害忠良，你敢不敢与我进京面圣，让皇上裁决？！”
莫青云头脸狼狈，散发纠结，方正的脸上犹带血痕，独独一件战甲锃亮，六尺长刀在手，更显得他身材高大威武。
四蛟吊毡的马车盖着金黄的帘子，一只瘦骨小手伸出车外，手里握着一卷黄绢。
“莫青云，这是皇兄前日所下圣旨，着本王统领江南三洲十二郡三十六县军政要务，各地官员一应听令，如有违者立斩不赦。莫将军，你要抗旨吗？”略显稚气的声音不疾不慢，清雅有余威严不足。
百余斤的长刀咄咄顿地，青石砖立即裂出缝来。
“黄口小儿假传圣旨！皇上力挽群澜，逐逆臣斩小人，这江山皇位来的实在不易，怎会自断臂膀，与你化域而治！莫某一介武人，再过愚钝也不会被尔等小人蒙蔽！”
“莫将军，本王本来好心，不忍伤你性命，如今你公然抗旨，又带械入我军机书房，按律当斩，祸连九族。来人，传本王号令，莫府上下，杀无赦。”
稚嫩声线不喜不悲，静若止水。那只持绢小手又缩回车内，平滑的卷帘纹风不动。
莫青云嘶声怒喝：“邪佞小人！你谋害忠良血口喷人，假传圣旨谋朝篡位！”
无奈那黄帘之内再无动静。
洛平王所带二百人皆是精兵，莫府之内仅有二三十直属莫青云的子弟兵，剩下数十口老弱病残子女妇孺，更是拖拖拉拉连哭带吓，被围是迟早之事。
左宁挥刀斩断一人大腿，那士兵嚎叫着躺在地上，抱着断腿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血喷了莫夫人和丁香一脸，两人傻在刀来剑往之中。左宁一急，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男女有别，拖着二人且战且退。
“左宁住手！”莫青云端立堂中，长刀在手，目呲欲裂，周围一圈士兵被威势所慑，不敢上前。“休要再杀！莫上了那小子的当，他这是逼我谋反！”
“将军！”左宁手下不停，“将军，他们领口绣有夔纹，这是御林军啊将军！”
莫青云身体一僵，定睛看去，身边所围诸人，锃亮的铠甲领口竟真有数道淡淡夔纹。莫青云仰天喝道：“我不信！这是亦巽使得障眼法！莫青云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手中长刀当的砸在地上，立刻有人上前在肩颈腰腿划了数刀，他一动不动，竟是以死证明。
“夫君！”
“老爷！”
“将军！”
诺大的莫府齐齐传出哭号，可是那个轰然倒下的男人却再也听不见了。
愚，忠，皆以心使然，究竟是愚是忠，谁又说的清呢。
不知几时起，周遭呼呼起了火，火里水里到处都是哭嚎惨叫，血腥味道四处飘逸，人们连吐都来不及就倒了下去。
二十几位子弟兵统统杀红了眼，泛着泪光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身上伤口淋漓也誓要护着老幼逃出去。莫夫人已经没了知觉，傻傻的睁着秀丽双眼看着遍地火光血花。丁香咬紧牙半扶半抱，紧紧跟在走路已经踉踉跄跄的左宁身后，眼见的已到了西门口，又是一群人围了上来。
左宁啐一口，血合着碎牙吐了出去，久经沙场的精钢刀依然铮亮慑人。把刃口上的血水甩下去，摆出起手式面朝周围虎视眈眈的七人。
“少爷！”丁香一声疾呼，忙掩口已是来不及，那七人分出三人朝着傻傻站在西门外的莫崖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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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敬恩把莫崖带到西门外，说一声他去找人帮忙就不见了踪影。莫崖闻着风中飘荡的血腥味，蹲在门外把在余家吃的点心零嘴都吐了出来。
吐完了，他站起来抹抹嘴，大火炙烤下却觉得全身冰凉，僵硬的动不了，脑子糊成了浆团。
喊杀哭号，这些只在他笑傲江湖的梦里才有，喊杀的是英勇无畏的他，哭号的是被他打的屁滚尿流的山匪。
可如今，喊杀的是一群他不认识的士兵，哭号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至亲。在厨房里干活，会能最好醋鱼的张家媳妇儿，身子没了一半；给他养小马，与他差不多大的大宝，身上着了火，正在地上打滚，可是那火却越烧越大。
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这不是在梦中行侠仗义的热血沸腾，他现在只觉得血冷，冷的眼睛里都掉出冰粒子来。
左叔身上都是血，一把大刀不再舞的虎虎生风，呵斥他练武不用心的唬人面孔被炭灰涸血凝住，连眨眨眼睛都难。
娘亲瘫倒在丁香怀里，两人温柔的脸隔着火光烟雾看不真切，身上青葱的绿衣被染成黑色，残破不堪。
有三人向他舞动着精钢刀扑过来，左叔是怎么教的？这种时候要怎么办？先出左脚还是右拳？
不不不，现在不应该思考怎么办，而是，怎么动——他已经动不了了。
莫崖艰难的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曲张，他默念着动啊动啊，那手还只是痉挛。
下一秒他被人扑倒在地，狰狞的钢刀穿过身着绿衣瘦弱的肩，呼啸着顿在他鼻前。
刚开始是一滴滴的血珠子，后来是哗哗的血流，热乎乎的血蜿蜒了他一脸，腥气冲上他脑门，他不顾一切吐了出来，污秽的浊物覆盖娘亲死不瞑目的脸。
大大的眼睛瞪着他，血漫过眼珠，划过鼻子，趟过脸颊，最后啪嗒落到地上。永不餍足的土地倏忽间吞了进去，连点痕迹都没有了。
这是莫崖看到的最后景象，眼前一黑，他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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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天上连星光都没有了，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风里依然飘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少爷，你醒了？”
“丁香？丁香是你么？！”莫崖猛的咧开嘴笑，扑上去摸索，粘糊糊的，他不要想那是什么。
“少爷，我带了紫燕骝出来，你骑上快走吧……”
“丁香，你怎么了？你跟我一起走！”
“少爷，丁香走不了了。如今，莫家就剩下你一个了，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从此以后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回来。”
“你胡说！我爹呢？我娘呢？左叔呢？还有你，怎么会就剩下我一个？！”
“少爷，你是聪明的孩子，还不明白吗？少爷，丁香不行了，夫人，还有左宁，他们拼死才换的我们逃到这里，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我不……”我不要你们救我，我不要你们救我……
远远有火把的光亮，人声嘈杂，紫燕骝打着响鼻推莫崖的身子，催他快走。
“我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们怎么能只留下我一个，就我一个……”四周本就极黑，蕴了水珠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隐隐听见丁香声音里带着哭腔：“少爷，我，不能成了你的累赘啊……”
利器入体，那陪伴他十三年的温柔女子，再也不会裹白肉粽子与他吃。
莫崖突然就不哭了，因为，他再哭，也不会有人替他难过。爱他护他的人，在一场浩劫大火中，都被焚尽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 当日醒今日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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