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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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儿一双手极不老实，在武莫崖背上乱摸乱蹭。
“走开！”
武莫崖作势挥起手杖要狠狠打向那双灵动的贱手，耳根子红的都要滴出血来。
“我走我走！我这就走！”
脚向后蹭了两步，身子倒是更贴的近，手摸到美人儿握杖的手上，装模作样得问：“扎手么？应该不会吧，新成材的水柳木，我一点点磨出来的，不该扎手的。”在光洁的手背上从指尖摸到指根，邪魅的朱砂痣也透着股子春色无边，嘿嘿嘿的笑的见牙不见眼。
武莫崖又羞又恼，松开手杖双手使劲儿想把玉蝶儿推开，无奈左脚伤重未愈，下盘不稳手上也使不出力气，晃晃悠悠的倒是显出几分欲拒还迎的意思。
“花中游”玉蝶儿是何许人也啊，仗着自己三分皮相三分才学再加上足秤赛猪皮的厚脸皮，那是沾花惹草所向披靡，胆大心细不要脸啊这八个大字被他诠释的那叫一个淋漓尽致。眼见的如此良机更是喜出望外，整个人往前一扑把美人儿抱在怀里哼哼唧唧：“别动别动，当心摔着你。”
武莫崖简直快要晕过去。摔？怎么摔？除非被他扑到地上！
蒙晗珧一撞开门，所见到的就是这个场面——那根玉蝶儿细细打磨了半个月的手杖躺在地上，桌上两杯清茶还冒着余温，师叔满面通红全身僵硬被玉蝶儿紧紧搂在怀里，那只骚蝴蝶陶醉的舒展开眉眼，鼻子在师叔颈间蹭来蹭去，险些要落下口水来。
三个人都立在当场。玉蝶儿是毫不在乎爱咋咋地，怀里抱着的温香软玉就是最大；武莫崖是满面尴尬无地自容，一时之间措手不及，脑子都凝成了糨糊；只有蒙晗珧被吊在那里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嗓子里像是被堵了块硬物，空张着嘴吸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师……叔……”
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似乎是第一次，这两个字如此的难以出口，心尖疼，嗓子疼，有血腥气向上冲。
武莫崖猛地惊醒，一时间羞恼不已，只觉得在鱼儿面前颜面尽失难以抬头。手上用了真气，把玉蝶儿推到一边，自己也向后晃了两晃，勉强才站稳。
心乱之下出手着实不轻，玉蝶儿又一点防备没有，生生受了他双掌，口中一甜，硬是又咽了回去，好不容易压下纷乱的气息，嘴上还不积德，调笑道：“小美人儿一来，大美人儿就害羞了么？来来来，一人香一个就不羞了。”说着撅起嘴来就向蒙晗珧身边凑。
蒙晗珧对他既不是厌也不是恨，就是看见了就难受，如今再看他撅着嘴对自己，顿时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通通造了反，扑腾扑腾的往外跳。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来：“我……我和师叔有话说。”
玉蝶儿撅着嘴左右看看，武莫崖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坐在椅上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因内伤而肤色更显白皙，却为他平添了几分温凉之意。
见武莫崖没有拒绝的表示，他垂头丧气悻悻应一声：“那好，我去二姐那里坐会儿，等会儿我再来。”
走了两步回头：“夜了，少喝些茶。”
再走两步又回头：“披上件衣服吧，有风，别着了寒。”
蒙晗珧忍无可忍：“三伏天里谁会着寒？！”
这才算真走了。
蒙晗珧心里骂个不停，转回头来却见师叔嘴角含笑眼泛柔光，手指一圈圈摸索着茶杯。
心头一苦，轻声唤道：“师叔……”
武莫崖应了，抬头看他，唇边温暖的笑容依旧，却已有些不同。
“伶昭今天做了些松子糕，味道很好，酥香可口，尝尝吧。”
一盘子糕点递到蒙晗珧面前，他呐呐应了接过。偷眼看去，师叔正含笑打量着他。没来由的脸一红，慌忙捻起块松子糕塞嘴里，谁知道伶昭手艺极好，糕点做出了酥层，扑梭梭的直掉，下巴脖颈胸前粘的都是碎屑松子粒儿。
武莫崖放下茶杯，伸出手来帮蒙晗珧掸掉渣滓，笑着在他额上一点：“这么大了，吃东西还是漏嘴巴，小心晚上老鼠来找你。”
蒙晗珧到此时才算放松下来，拉着他师叔的手道：“那我晚上就和师叔一起睡，把老鼠都吓跑。”
“瞎说，我又不是猫。”
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好似又回到了玄机总坛那座飘满了桂花香的小院。
这还是蒙晗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凝视武莫崖被层层木板夹紧的左脚。没有办法穿鞋，只能用软布缠了一圈又一圈，臃肿的堆在踝上，足足比右脚大了一倍还要多。
蒙晗珧眼睛一酸，泪花就涌了出来，巨石压的心头嗓子都沉甸甸的。
跪倒在地，嘶声泣道：“师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武莫崖叹口气，拉他起身，抹净他脸上滚滚的泪珠：“傻孩子，哭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难过。”
灌他喝下半杯茶，待哽咽的声音渐渐小了，武莫崖接着说：“鱼儿，你是我带大的孩子，我自然希望你能好，用一只脚换你平安，很值。况且濯华也说过，痊愈后只是不能长久使力，日常行走没有差池的。”
谁知此话一出蒙晗珧反而又滚下豆大的泪珠子来：“只能日常行走？！那你的武功呢？阴天下雨又怎么办？我……我……师叔！我……我喜……”
“鱼儿！”
武莫崖猛地打断，强行抬起他头，一字一顿：“只是下盘会有些不稳，勤加练习就会好的。濯华医术惊人，我身体底子又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鱼儿，有句话，我一直对你说，可你总是不听。你记得，无欲则刚。”
第一次，师叔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对他，温柔从眼中流走，换上了无奈和悲伤。
蒙晗珧只觉得一丝丝的冷气从心口化开，传到肺，传到肝，整个五脏六腑都凉下来，再流向手，流向脚，带走他身体的所有感觉。
原来你早就知道。
原来你只是不想让我开口。
两人一坐一跪，一个看地流泪一个望星无言，空气凝在室内，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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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昭喜气洋洋，在厨房里忙碌，烫了黄酒做了小菜，亮起嗓子唱哼一曲月夜赏莲。
鱼儿乖巧伶俐，若是能长伴莫崖哥一生，引他走出阴影，也实为一件美事。
将酒菜装入食盒，才踏出厨房就见城西火光冲天，仔细瞧瞧，竟是曾经的莫府今日的杜家大宅。
伶昭一惊，慌忙向武莫崖居所跑去。
才进门，也顾不得房里气氛诡异，急道：“莫崖哥，走水了，杜府走水了！”
武莫崖腾地站起，又直挺挺倒在地上。蒙晗珧也慌了神，细细瞧了，师叔竟是闭过气去。泼茶掐人中，醒来的第一句竟是哭声：“不……爹，娘……”
伶昭知他心事，狠下心来重重煽他一巴掌，吼道：“不是你家！是杜家！是现在的杜家！”心中懊悔万状，怎么鬼迷了心窍要告诉他杜家失火。
武莫崖似是才听清楚，星点血色也无的唇微动，喃喃自语：“杜家，是杜家……”
松下一口气，伶昭摇头道：“是杜家，倒可怜了那些老宅子。”
“啊——”武莫崖突然长嘶一声，悲痛似是泣血，挣脱了二人桎梏，不顾脚伤，跃出窗子使出轻功，摇摇晃晃向西疾奔。
“莫崖哥！”伶昭扑向窗口，见人已去远，又回来把懵懂中的蒙晗珧晃醒，急道：“你傻什么！快去追啊！他内伤刚好脚伤未愈，一个人去能做什么？！”
蒙晗珧此时脑中就像一盆刚熬好的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身子也抖个不停，听了伶昭的话只能胡乱应了，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勉勉强强追去。
阵阵凉风扑面，脑子醒了，身子也不抖了。
这一夜真真像梦一样啊，一时是醒的，一时又昏昏沉沉，心口一阵是热的，一阵又好似落进千年寒冰里，冷到麻木。
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爱呢？
我喜欢师叔，我爱他，我想对他好，可是我害了他；
师叔救了我，对我好，他也喜欢我，可是却又不爱我。
无欲则刚。
是不是说，只要我无所求，现在，就不会觉得这么痛呢？
泪花被呼啸的风吹散，胡乱抹干脸，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那走水的杜家已能看见，火光带着浓烟直冲了两丈高，来来往往都是提水救火的人。
师叔依然在摇晃着疾奔，缠在踝上的软布已经脱落，血水沿着定位的夹板流了一路。
蒙晗珧心口一酸，痉挛似的疼痛让他猛地发现，这条路，竟是那夜偷偷跟着师叔祭拜的路。
他心中一激灵，终于明白，师叔缘何如此癫狂急痛。
脑中清明，真气运转也顺畅的多，紧赶两步握住师叔的左臂，在他投身火海之前将他拉了回来。
武莫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全凭着一腔悲恸焦急之情支撑，吊着最后一口真气要冲进院去，却被蒙晗珧拉了回来，一时脱力摔在地上。
火，又是火。这灼灼红莲毁他一次不够，还要有第二次么？
罢了罢了，若不能将爹娘遗骨救出，那我也随他们去吧。苟活十年已是足够了。
蒙晗珧见他不再癫狂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似是一朵暗夜幽昙极致清丽飘渺，仿佛一松手就会飘上天去。心中一紧，吼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帮你找回来！”
武莫崖只不言语，眼望着遮天赤色落下泪来：“我要什么……我还有什么……”
“是那棵樟树对不对！”
武莫崖一惊而醒：“你怎么知道？！”
“那里面有什么？我去给你找回来！”
“你别去！”
武莫崖早已力竭，哪里拉的住，蒙晗珧不顾一切冲进火场，引得周围救火之人一阵惊呼。
院墙早就被烧塌成火墙了，他真气有限，方才一路疾奔又耗费良多，竭尽全力跃过之后，一头青丝已烧焦了大半，袖口袍脚上被灼了一排大洞，火热直扑裸露在外的肌肤。
火光中早就不辨方向，那天夜里他又有心事，根本没注意过那棵樟树生在何方，如今只好闷头向内寻找。翻过了数座房屋仍是不见那棵巨大的樟树，处处又火光冲天烟气弥漫，五尺之内已是一片朦胧。
他心下着急，动作也急躁起来，踏上廊顶的脚力重了些。那些屋梁早被大火烤化，如今再受力更是承受不起，裹着蒙晗珧就掉了下来。
那根沉重房梁砸到他背上的时候，他竟突然想起濯华曾经拉着他手，告诉他：“别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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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清凉的药香让蒙晗珧缓缓睁开眼，有个人影映着火光在眼前朦胧晃动，认清后胸口一暖，竟真是濯华。
将白瓷小瓶收好，濯华脸色铁青，把蒙晗珧甩到背上，跳躲着头顶上不断下落的颓木残垣向外跑。
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意识模糊，只觉得好似有些事情忘记了，然而濯华温暖的脊背让他摇摇欲睡。
快要翻出火场时，喧哗的“走水了救火啊”之类的声音让他猛地清醒过来，在濯华背上拼命挣扎扭动，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背上大片的烧伤着地，蒙晗珧眼前一黑，张大口呼呼喘气，汗水顺着额角不断的流，半晌才缓过来。
“你发什么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火这是火！这周围都是火！自古水火不容，你居然跑到这来！”
蒙晗珧被烟呛的咳出来，虚弱不堪：“咳……咳，我知道，我要去找那棵樟树，我要帮师叔把东西带回来。”
“不行！你这个疯子，你知道那树在哪么，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况且你背上的伤必须马上医治，否则就得去见阎王！”
“濯华，别让我恨你。”
蒙晗珧声音极弱，然而正在怒吼的濯华突然停了下来，背光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他胸膛不断起伏。
又有一截断梁砸下，濯华猛地抱起蒙晗珧，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恨我吧。”
似乎有火烧在心里，蒙晗珧疯狂的踢打撕咬，口腔里都是血味儿，然而濯华闷声全忍了，手下抱的更紧。
蒙晗珧呜咽难言：“你混蛋，你混蛋！放我下来！我必须找到，要不然就一点可能也没有了……我必须找到啊……”
两人出了火场时，蒙晗珧已经虚脱，他愣愣看着绝望的师叔，只觉得这场大火，连他的心也烧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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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儿赶到时，正见到肆虐的火星迸发中，蒙晗珧灰头土脸一呆滞的看着满天红光，濯华在一旁又气又急，而那最令他挂心的武莫崖，已如中了魔障般癫狂。
谦谦君子的外衣被残忍剥掉，只剩下裸露出的恐慌与桀骜。好似一只被拔掉翎羽的苍鹰，威仪万状而徒有其表，生生让人起了痛其痛哀其哀的困顿戚然。
玉蝶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挤在一起，丢到冰水中浇个通透，暖也暖不热，只能扑上前去把那痴狂挣扎的人死死抱住，妄图让两人的体温合在一起，热了你，也热了我。
心疼的捧起那张总是温文浅笑的脸，淡泊不再，冷静不再。泪痕半干的眼眶通红，唇角有细细的血迹混着泪流过下颌，趟过脖颈，晕染素白的襟口。手指因长期握紧已经痉挛，僵硬着颤抖，指甲掉了一片，秃秃的向外渗血。左脚的夹板不见了，整个儿脚面奇异的向里翻，脚踝处却是又断了的。
武莫崖已被灼灼的妖火迷了眼，似乎有人在他眼前不断晃动，抱着他，对他说话，然而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凭着本能靠近再靠近，凑近那熟悉的味道和体温。嘶哑的嗓子不复冬泉般清凉，嗬嗬的张嘴难言，手指紧扣那人的臂膀，更紧更紧的寻求慰藉。
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他，他咬牙爬了起来；十年后，又是一场大火，他却拖着残躯只能看，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十年前，爹娘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十年后，他拼上自己的命也换不回爹娘的遗骨。
十年前，武威将军府上下数百口人命才换的他逃出生天；十年后，他却又累的鱼儿为他奔赴火场浴火求碳。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我不对还是你不对他不对世人不对？
只是想安稳活着，怎么这么难。
玉蝶儿被武莫崖双手拧的生疼，又不敢挣扎，怕伤了他，只得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揉搓他僵硬的脊背，火热的嘴唇在他脸上厮磨，吮干他满脸的咸腥。
“别哭，别哭了，不要怕，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在这乖乖等我，我去帮你找回来，好不好？”玉蝶儿用鼻尖蹭武莫崖的眉心，又轻吻一下，低低喃声道。
“不！”
武莫崖指甲刺透玉蝶儿手臂，又滚下来泪来：“不……不……”
玉蝶儿突然笑出来，眉眼弯弯，那颗朱砂痣映着火光更是妖娆，桃花眼中盈盈都是暖意。
收紧手臂，把自己跳动的心口贴近他，四唇相贴，浅浅的啄吻，传递温度。
“你不相信我么？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武莫崖愣愣看着他，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玉蝶儿又笑的见牙不见眼，使劲儿在怀中人颊上啵儿了一口：“乖宝贝儿！等着你亲亲相公回来！”
说完毫不犹豫起身，抢过来来回回奔走救火之人手中水桶，兜头淋在自己身上。
水淋淋的镶银描画的绯色丝衣裹着身子，滴水的发丝缠在肩背上，玉蝶儿就这么头也不回几近狼狈的冲进熊熊大火之中，只留下痴傻的众人呆呆看着他曾经潇洒的宽袍大袖如今皱皱巴巴团在一起的背影。
武莫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只是不停的流下泪来。一滴，又一滴。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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