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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窗格忽地一响,有水珠轻盈地滚落。我恍惚地睁开眼睛,心头陡地一喜。却见沐满面的雨水,憔悴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一阵无力,沐紧张地走过来,将我拥入怀中。他身后出现的,俨然是那赤足抱猫的少年。他脸上依然戴了那丑陋的青铜面具。一身绣满山峦图案的轻衣,竟是纤尘不染,连一滴水珠也无。那是小舞,神奇的小舞,无所不能的小舞。我一阵欣喜,眼泪几乎落满面庞。
      小舞在微光中悠闲地走进来。摸一摸怀中的猫,似对御行潋的杀机毫无知觉。他把那猫往女神医面前一送,顽皮一笑,说,苍大夫,猫咪不听话,又要烦劳你为我治伤。
      谈笑间,把自己的衣袖拉上一点,露出手腕上猫咬出的月牙形伤痕。
      屋中僵冷的空气一下流畅起来。女神医一阵发呆。御行潋看看我,再看一眼沐,目光落在小舞丑陋的青铜面具上,怒意竟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忽而一笑,笑声优雅而迷人,说,沐,等着回去受罚。竟似心情大好,扬长而去。
      我心头一松,再无知觉。

      醒来,仍是躺在沐的怀中。小舞已不见踪迹。沐温柔地摸摸我的面庞,憔悴的面庞上满是担忧和宠溺,丫头,你刚才差点吓死我。我怔怔地看着他,屋角的微光里,白发的女神医已蒙起面纱,悄悄地退出。我一阵心酸,倦意袭击而来,闭了闭眼睛,说,沐,我要去看看苍大夫。
      沐不会阻拦,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小荼的背影,他或许是觉得这背影熟悉,可是这一刻,他没有认出她。

      林小荼在屋后的密林中等我。我走过去,抱住她,伤心地哭泣。她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忽而一笑,说,小谢,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她的手指,竟是在轻微地颤抖。我用力点头,发不出声音。
      长乐元年的西冷国,九岁的林小荼失去了父亲。在这之前的九年,西冷神医世家的长女与她爱着的男子私自出逃,生下林小荼,因难产而死去。小荼在西冷国苍凉的土地上长大,靠母亲留下的医书习得微薄的医术以维持生计。直至十三岁那一年,林小荼在破庙中救下同样十三岁,生命垂危的少年沐流光。流光活,带小荼回沐家的庄园。长乐九年的冬天,林小荼为沐流光披上嫁衣。新婚之夜,苍夏的铁骑却攻破西冷脆弱的城门,战火蔓延至屋外的桂树上。小荼在甜蜜的不安中惊醒,听得院外画眉声声悲啼,沐却不见回来。西冷国灭,林小荼与沐流光失散,失魂落魄,沿途流浪至不周国,途中遇绮年兽袭击,意识昏蒙,不得救治,一月之后一夜白头,形如老妪。小荼心伤,在藤花镇外密林中定居,十年来不忘寻觅流光下落,终至心灰,修衣冠冢。觅得绮年兽,只待它死去,获完好兽骨,方可研制出回复青春的良方。然兽骨破,小荼心死,立誓从此不见世人。
      小谢。她唤我名字,声音清冷,眼神凄迷,在我耳边低语,说,林小荼已死,你要答应我,把这秘密带入坟墓。这里住着的,是苍家最后一代传人,神医苍隐溪。你要记得,安心去做沐夫人,永不让他知晓这一切。

      回到居所里,我大病一场,整日听着窗外的潮声,看屋内十年如一日的摆设。夜间意识昏沉,难过得直想掉眼泪。沐从屋外进来,拥我入怀中,他眼神温和,笑容憔悴。我呆呆看着他。沐,那日小荼就在你眼前,你怎可视而不见。你心中所念所想,从屋中的摆设就可窥见。沐啊沐,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你真相。我叹息一声,那秘密似一团火球在心中跳跃,烧得我发慌。我只是需要一个真正的答案啊,沐,你不要让我失望。
      长乐十八年的冬天,女孩小谢在沐家后园里,为那木椅上镌刻的两个名字黯然神伤。女孩便拿了小锄,想要把那些凋落的花瓣掩埋,它们太纤弱了,怕是经不得流水的洗涤。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泥土,哪知薄薄的一层土下面,却露出纤弱的白骨。那是西冷的亡魂,夜夜在这泥土之下,发出悲伤的呜咽。女孩对着这些白骨落下了眼泪。她知道,那椅背上的故事定是一段美好的传奇,它被战火湮没,终有一日将被拾出。
      清冷的月色又一次把窗子照亮。我用力睁开眼睛,窗外细雨纷飞,却有一只画眉轻巧地飞至,安静地落在沐的窗框上。是那罕见的白画眉。它在夜色中,清冷的目光看向我。我笑一下,微微闭上眼睛,枕着潮声入眠。
      梦中却见十年前的小荼,一笑倾城的小荼,在月色里凑近了熟睡的少年,悄悄用手指蘸了黛色的墨,在少年清俊的面庞上轻轻地涂画。她涂得很小心,笑声花朵一样散落。她如此年轻,如此美好,眉目间满是天真,月光纷纷落在她美丽的小脸上,争着来亲吻她。
      醒来时,却见小舞安静地坐在床边。月光清冷,落在他玫瑰花瓣一样漂亮的眼睛里。他一向微笑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哀伤。他摸摸我日见消瘦的面庞,轻轻地叹息,说,小谢,你该让沐知晓一切。
      我笑,一伸手,便夺下他脸上丑陋的青铜面具,死死盯着他漂亮的面庞瞧。他一阵错愕,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大叫着来抢夺,怒意冲冲地唤我,小谢!
      我笑,看向这世间最美的少年,微微闭上了眼睛,说,小舞,谢谢你。
      我只愿有一天,你也可摘下脸上的面具,不必再为这皮相烦恼。
      然而这些,我终究是没有说出。月色安宁,小舞在月光下的潮声里悄无声息地离去,只因他已知晓我的选择。

      清晨,沐来看我,见我倚在窗边,衣着完好,露出调皮的笑容,顿时惊喜得像个孩子。我拉了他的衣袖,让出半边身体,让他看那雨中飞来的画眉。沐的眼神,便有些恍惚起来。我一笑,便拉了他四处闲逛。一整日,他都在呆呆地出神。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夜里,沐倚在窗边安静地睡去。我凑近了细细地看他,他的脸,如此憔悴,却又如此美好。我叹息一声,把手中黛色的墨轻轻抹上他的眉,在他脸上胡乱地涂抹。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原本干净的面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用力睁大了眼睛,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沐被惊醒了,他手足无措地看我哭得像个泪人,却还要为他滑稽的装容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待他一眼看见铜镜中自己的样子,竟呆在了当场。我们在屋中安静地对视,许久,他发出苦涩的声音,问我,她在哪?
      我笑,说,你早已见过她。
      窗外的潮声越发汹涌。沐走过来,用力拥抱住我。他说,小谢,你是个傻丫头。他的眼中有血丝,笑容如此艰涩。我闭一闭眼睛,知道从此或许再不相见。
      木门发出喀嚓的声响,我知道,沐已离开。

      以后的故事,我是从藤花镇石桥下那年老的说书人那里得知。老人靠在石桥下,墨竹旁,悠闲地扫一眼围观的众人,用沙哑的声音开始了生动的描述。
      我闭上眼睛,看见那日的沐坐上了前往藤花镇的马车。清晨的日光落在他光洁的额角,照出他年轻的,眼神复杂的面容。那几日的藤花镇,依然妖物出没,与人相安无事。沐在藤花镇外的林道上停下来,避过了山间的溪水,清晨的花朵,路口的酒肆,林中美丽的女孩,屋角的兽头,雾中的骨头。他很快就找到了小荼居住的草舍。他拿了小舞的短剑,扮作了风寒的病人,上门求见。小荼正在院中补那件十年来破损了无数次的,少年男子的衣衫。沐认出那是自己初见她时的衣衫,旧时的血色在衣衫上已隐去不见,却显得这衣衫更加苍白。她用的是一枚弯弯的的银针,针尖悬满了山间的日月,清泉和露水。沐知道那针的名字叫作眉。她用它缝衣裳,给受伤的路人缝合伤口,把一切缝得像一朵小小的花瓣。沐隔着篱笆安静地看着她,她的头发已化为雪白,身形越发瘦小,在清晨的微光中,她快乐的神情安静得就像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他一点也不介意她的苍老,从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女子充满了怜惜。他只想悄悄地靠近了她,带给她一个最大的惊喜。然而小荼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尖叫着捂住脸冲进了屋子,手中用来喂食画眉的花朵散了一地。隔了木门,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声音是如此冰冷而沙哑。她用尽了一切冰冷的,甚至恶毒的言语来嘲讽他。她微扬着下巴,用比那日面对御行潋时更加倔强的眼神从门缝里注视着他。
      可是沐不管这些,他只是悲伤地看着门后那他看不见的小小的身影。他被一个多年前的美梦诅咒了。那是西冷清冷的阳光,山间的泉水,夏虫的鸣唱。那是他对已覆灭的故国不可竭止的思念。这一刻,他只想把这女孩带回去,弥补他们丢失了十年的时光。即使她已化身枯骨,也熄灭不了他对她的爱。
      可是,小谢呢,你要拿小谢怎么办?林小荼的声音,已近绝望。
      沐呆呆地站着,头脑里一片空白。许久,他狠狠闭上了眼睛。他别无选择。
      他在门外守了七日,山间的闪电,疯狂的暴雨都不能令他移开半步。他在篱笆外安静地等待,像一棵枯萎的树。篱笆内,林小荼拿面纱裹住了脸,像一只焦虑的困兽。她咬自己的手腕,赶走她精心饲养的画眉,甚至把那些珍贵的兽骨打碎。她苦思了七天七夜,最后一晚,她终于拿起眉笔,轻轻给眉目涂上黛色。她甚至用了药水,把头发染黑,织了件轻软的长袍披在身上,她欣喜地发现,她的皮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苍老。清晨,她尽力微笑着走出去,隔了栅栏,对他说,沐,只要你为我寻一件和当年一样的嫁衣回来,我就随你离开。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年轻的神采重新从她纤细的眉间散发出来。沐就开心地离开了。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心知西冷的阳光正在离她远去。她跌倒在门前的石阶上,痛哭出声。所有的画眉聚拢过来,在她身边发出悲伤而婉转的嘶鸣。
      沐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远远地,他便看见了那些桂树间蔓延的火光,与西冷城门被攻破的那晚,并无任何不同。火光漫过屋顶,漫过兽的骨骼,漫过西冷早已遗失的文字,漫过月光,漫过画眉的翅膀。他呆呆地看着,听见喀嚓一声响,他的骨骼纷纷四散,再也凑不齐全。

      长乐十九年的冬天。我在藤花镇的长街上选定一处居所,与沐所喜欢的一模一样。我的窗子永远半敞着,迎接潮声。我在屋中养了画眉,它们在月光下的潮声中跳到我的窗前,发出清婉的啼声。闲暇时,我会拿了黛色的墨画一些清冷的图案。有时也描一描我向来不施粉黛的眉。下雨的时候,我会执一把伞,在石桥上安静地凝望。我始终相信,沐有一天终会回来。
      沐走后半年,一天夜里,我枕着月光里的潮声,听见了一对画眉鸟的鸣唱。我抬起头,它们在我的窗外盘旋,久久不愿落下。我就推了门出去,随着它们沿着长街行走。在街的拐角处,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说书的老人。见我来,他一笑,说,姑娘,你想听那故事的结局吗?
      我点头,在他面前的石壁前,安静地聆听。
      老人说,那天的大火,照亮了整个藤花镇的天空。叫沐的男人走进去就再没有出来。镇上的人们都看见,那如水的火光里,竟飞出了一对白画眉,眉线连长,比翼而飞。
      他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姑娘,你看,和你头顶上的这一对,一模一样。
      我抬起头,看见那对白画眉盘旋着飞离了视线。我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眼泪很快就落了下来,它们就像一片片潮湿的海藻一样覆盖了我的眼睛。
      长乐十九年的冬天,叫小谢的女孩彻底爱上一种叫作画眉的鸟儿,至死不更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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