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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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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藤花镇之前,沐再三叮嘱我,遇到溪水要闭目趟过,路口的酒肆必不可停留,林中的美少年或许是山间的小妖怪,屋角的兽头或许是真正的兽类,遇见月光也要小心屏住呼吸,山间的花朵必不可采摘,雾中呼吸到的骨头定是山魅的衣角,长相凶险的陌生人必是最好的同伴。只因美丽的景物只能在画师柔软的画布中展现,妖物们却喜用最甜美的歌声唱出毒药。
他的忠告我没有听,于是我很不幸地在藤花镇外的林道中迷了路。
肩上的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潮湿的月光把林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细细的水滴。我
咬咬牙,靠在一棵树上,轻轻闭上眼睛。耳边听得有人轻笑。朦胧中,又见那少年漂亮的眼睛。他站在五尺之外,轻衣低垂,淡青色的山峦图案下,白皙的锁骨若隐若现。他怀中依然抱了那只猫,赤足在柔软的叶子上轻缓地走过。他似在笑,声音轻缓迷人,连重量也无,似一片柔软的花瓣泊在青苔地上,诱人去采撷。他却全无知觉,唤我,小谢。我一惊,睁开眼,林间月光清冷,却不见任何人影。
我摸摸手中短剑。那人说过,要在这林中找苍隐溪苍大夫,必得到午夜,待画眉声响起第三下时,苍神医会到林中来放生伤愈的鸟兽。那时拿了这短剑上前求见,必可得到她的救治。
林间的月色越发暗了,肩上正疼得钻心,就听见一阵画眉的啼声。林中的花草和小兽纷纷让出道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花草间蹒跚着出现。那是个极瘦的女子。一张薄薄的面纱遮住了脸,露出灰白的头发。我一愣,记得那人称神医为苍姑娘,想来应是极年轻的女子,不由有些迟疑。她却一皱眉,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短剑上,狐疑地看我一眼,说,你认识衣泠舞?
我一愣,小心地看她皱得更紧的眉,说,小舞是我朋友。
哦。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空蒙起来,笑得有些古怪,说,原来是小谢姑娘。
我又是一愣,忽觉一阵奇异的花香自她身上传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朦胧间,肩上的刺痛越发明显。身后似有人在为我缝合伤口。我头脑昏沉,听得针线穿过皮肤时沙沙的声响,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不久,那人离开了,我久久不能入睡,只觉自己身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月光穿过镂空的窗子落下来,落在我的皮肤上,沙沙作响。忽见沐微笑着在我身边坐下来,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掌心温暖,笑容温和。我一阵心安,猫一样窝在他怀里,安心地睡去。
醒来,是一个异常寂静的早晨。画眉的叫声婉转地传来,轻轻地撞击那些悬满屋子的鱼骨形挂饰,发出泠泠的声响。我查看一下肩头,伤口平滑,竟是用红色的丝线缝成了一朵花的样子。我大喜,推门出去,幽暗的前厅里,白发的女神医正在捣药。潮湿的日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映出她眼角清晰的皱纹。她的脸,或许原本是极美的,只是现在却全无血色,苍白得有些骇人,隐约可见青筋跳动,似一个迟暮的老妪。见我呆呆地盯着她,她古怪一笑,声音也略带了沙哑,说,丫头,你的伤,是绮年兽所致,一月之内若不及时处理,只怕不出一年,你便会落得和我一样苍老。
她叫我丫头,语气竟与沐如出一辙。我吸一口气,看她瘦弱的侧影,鼻子竟有些发酸。
忽而一惊,正要开口,她看出我的疑惑,笑声中有些嘲讽,丫头,你不必惊讶,我今年确实只有二十八岁。言罢,蹒跚着出去了。
夜里,苍大夫在灯下缝一件衣裳。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着,把那衣裳的伤疤缝得像一朵花纹。那衣衫的质料轻软,却有些破败,竟是一件少年的衣袍。我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径自推门去了后房。镂空的窗子忽地一响,一只画眉腾空而起,清冷的月光,一下子把空荡的屋子照亮。我一眼便见墙边摆了一些架子,上面摆满了鸟兽的骨骼。我雀跃着前去查看,只见每一块骨骼的前面,都挂了一块鱼骨形的木牌,上面写着骨骼的名字。九尾,饕餮,凤凰,貔貅,青丝……绮年?我眨一眨眼睛,见那雪白的兽骨下面,当真写着绮年兽的名字。我一愣,抱了那雪白的兽骨出来,迎着月光细细地瞧。那兽骨通体晶莹,骨骼间隐隐有些裂缝,眉骨突出,竟是突兀的黛色,竟似有人用黛料涂抹上去的。我正觉有趣,忽听苍大夫喝道,你在干什么?
我一惊,手一抖,兽骨“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碎片。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哪知她却飞奔过来,摸那残破的骨骸,竟似呆了一般。潮湿的月光又一次落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映出她悲伤的眼睛。许久,她竟不看我,抱着那兽的头骨径自出了门。
下雨了,我枕着雨声,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我几次到她屋中去寻她,却不见她回来。推开草舍大门出去,满院的画眉在桂树的枝桠间穿梭。我满心愧疚,回到屋子里,看着那些鱼骨形的挂饰出神。屋中越发静了。我在那把古旧的椅子上坐下来,想到沐临行前温柔的目光,只觉心中越发疼痛。他说,小谢,等我回来。可我却知,他或许永远不会回来。接连一个月,沐被一个叫西冷的旧墟惊扰得神魂不宁。对他来说,那里本该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男人和女人衣着光鲜,孩子们如水滴穿行其中。那里有枯树,夏虫和青灰色的闪电。还有那木桌上的酒渍,状如凋谢的花瓣,现出一种雅致的玫瑰色。昼夜循环,那些景象白天鲜艳明快,晚上黯淡无光。沐在这些美好的幻境中穿行,对西冷的向往使他日见憔悴,他俊美的面庞越发瘦削成一片黯淡的图画。直到那些美景变成了痴缠他的梦魇。沐终于决定去寻回他的故园。他走的那天,我虽然心中十分难过,却只能望着他微笑。对我来说,这乃是一种较为婉转的哭泣方式。
两年的时间里,沐带我看遍大煌王朝所有的美景。我们乘马车,乘画舫,在煌王朝的通衢大道上穿行。白天,我们是衣着光鲜的情侣,流连于山川河流的美好图画。夜里,沐会在临时的居所燃起一朵火中莲,引那些面目模糊的少年杀手带来一颗颗罪恶滔天的头颅。沐的表情总显得淡漠。他站在屏风前,手指动一动,那些少年便恭谨地退下。沐在接见他们的时候,我就躲在屏风后面,悄悄往外看。偶尔也跳出来,在那些伏倒的少年间穿来穿去,故意踩一踩他们的衣角,抽了他们腰间的剑来玩,有时会拿了墨汁在他们脸上涂抹过去。他们一动不动,全无声息。我一个人玩得无趣,回头见到沐铁青的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钻回屏风后。不久却见他微笑着走进来,神色间满是宠溺,捏一捏我的鼻子,说,丫头,下次可不许这么胡闹。
沐选择客栈,从不用店家原有的物件。他要找靠近水边,可以听到潮声的房间。窗子是高大的,镂空的,能让月光悄无声息地降落。窗子永远是半敞开的,迎接远道而来的飞鸟。鹧鸪,天铃子,斑鸠,鸽子,大雁……所有的鸟类都会为他带来一些零碎的消息。可是他的表情总是显得失望,似乎在等待什么。窗前必定要有一两棵桂树。琴台旁的墙上要挂有各色的字画。笔必定是不周国上好的狼毫,墨是产自苓吾的青黛。屋中的地毯必定要换上西冷的旧物,连床前的帐子也要是他精心挑选的刺绣,花色简约却透着孤绝。
每日清晨,我枕着潮声醒来,总会看见沐温暖的笑容。他执了我的手,带我穿越两条街去一个陌生的小店里吃鸡鸭血汤。昏暗的小店里,衣着华美的男人在一张油腻的小木桌前坐下来,叫上一大碗鸡鸭血汤,看我吃得高兴的样子,竟开心得像个孩子。冬日里,沐固执地藏起所有可以取暖的,那种叫作火中莲的植物,大手伸过来,把我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用一件千年的雪貂把我裹得像个小包子。夜里,他忙完了所有的事情,总会拉上我的手,到长堤上散一会儿步。如水的潮声漫过来,我窝在他温暖的怀中,幸福得直想偷笑。
半年前的冬日,他带我回到即谷城中的居所,房中的摆设竟与那在许多个客栈中所见一模一样。我惊叹于沐的坚持,却不免对这偌大的宅院中未知的领域好奇。我便沿了一棵香樟树溜进荒废的后院,看见满园的花朵像潮水一样漫过了我的眼睛。我在花丛中开心地奔跑,却见墙角一把班驳的木椅上,隐约有些字迹。我好奇地凑近了去看,拂开那些凌乱的叶子和花朵的碎片,只见粗糙的木头上,安静地躺着一行小字。
沐流光与林小荼,誓于西冷国故园……
后来我终于明白,沐的那些固执的习惯,并不是无因可循。原来在沐的关于西冷的梦里,一直有一个叫作林小荼的女孩。十年前,长乐九年,西冷的小荼,一笑倾城的小荼。
雨声渐渐停息了。我在屋中安静地走着,甚至听见了有人掉眼泪的声音。果然是苍大夫站在那儿。从镂空的窗子里望出去,她抱着那绮年兽的头骨,站在晨曦中,呆呆地看着桂树枝头的那只画眉鸟出神。见我推门出去,她擦一擦眼泪,冷笑一声,说,小谢,你当真是来克我的。
我一噘嘴,正想着怎样向她道歉,她却叹息一声,说,罢了,绮年兽的毒已解,你再留七日便可上路,也不枉我欠先生一个人情。
我眼前一亮,赶紧跳过去,问她,苍姐姐,你是怎样认识小舞的?
不知怎么,她脸色一变,似要发怒,却终是忍下了,苦笑一声,丫头,我真拿你没办法,你当真是来克我的。
我心中一阵怅然,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她。她也不阻拦。却见眼前一片狭小的密林里,立着一座小小的墓冢。墓前一块木牌,空空的却是一字也无。她在那墓前跪下来,把那兽的头骨放在墓前,呆呆地看着那木牌出神。我赶紧跟在她一旁跪下,泊着青苔的雨水很快就把我的衣裙打湿了。她转头看我一眼,眼神竟是空空的,只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哀愁。我一阵心酸,悄悄自她身后退下。却见她用手指挖开地上的泥土,把那兽骨放进去掩埋。她的动作如此轻柔,面上的神色却是冷绝的,像是在掩埋一段过去。
归途中,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一段路,竟是如此漫长。
待见到那画眉穿梭的草舍时,我只觉松了一口气,雀跃着奔进屋子。却在进门的一瞬间,全身僵硬,目瞪口呆。却见屋中那镂空的窗子前,慵懒地坐了一个着银黑色宽袍的男子。手中把玩着一块鱼骨形的木牌。他手指修长,骨节美好,银黑色的宽袍上隐隐有藤状植物一样的图案浮现。银色的日光穿过窗子,温柔地掠过他的面庞。他只笑一笑,迷人的声线就像一片潮水一样穿过了我的耳朵。
苍姑娘,别来无恙?
苍隐溪似也有些震惊。许久,她终于缓过神来,微微向他施一礼,答,御教主大驾光临,小女子不胜荣幸。
他玩味一笑,笑容优雅而迷人,目光落在我面庞上,说,小谢,怎么不见沐?
他似问得随意,我却暗自惊心,只觉得心头凉了大半。却见苍隐溪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看我,再看一眼他,手指竟开始微微地颤抖。我只觉奇怪,来不及细想,男人的手指轻轻把玩着那鱼骨形的木牌,声音中已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苍姑娘,御某只求绮年兽骨一用。
不知怎么,她却扬起下巴,似颇不耐烦,说,御教主来晚了,兽骨已毁,只怕不能如教主所愿。
我脑中轰地一响,只觉眼前发黑,果然见男人神色一冷,笑得越发危险却迷人,林小荼,你当真不记得当初的允诺?
我脑中嗡翁作响,却见她扬起头,又是一声冷笑。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唇瓣翕合,也不知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已是动了杀机。他优美的手指一动,手心那片木牌已化为水滴飞散。他漂亮的骨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我心一寒,跌在地上,绝望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沐,我找到小荼了,你以为已经死去的小荼。可是我救不了她。人人都知,那人从不轻易动怒,一旦惹恼他,只有一死。
窗外又有雨声传来,白发的林小荼危在旦夕。我闭了闭眼睛,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