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鹿歇

2、海市（下）

　　（四）
　　时间一晃而过许多年，吴邪长成了个英俊青年，不像海边生长的人，面白无须，清清俊俊，天生一副温和笑脸。
　　时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纷争四起，吴三省不甘心在海边的世外桃源安度余日，要出去从军，吴邪便跟着去了。
　　吴邪在行伍间拼搏厮杀两年，认识三两过命好友，有了功勋，鲜衣怒马挥斥方遒，只觉有满腔热血可为天下而洒。
　　人都道，吴家小三爷，能文能武，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书生，真打起来才知道厉害。
　　吴邪做到了副将，一次交战时，陷入敌军埋伏，几近弹尽粮绝，幸而援军在危急时分即时抵达，救众人于水火。
　　援军的将领是个年轻人，银甲红枪，摘了盔甲才发现竟是个极漂亮的青年，面若好女，发如流泉鸦羽，简直像画儿里走下来的仙人。
　　吴邪差点被敌军将领一刀劈成两半时，正是这个漂亮的年轻将军一杆红缨枪腾空而出，格挡住环背大刀轻巧一挑，就将那壮似塔的中年敌首挑下了马。
　　青年伸手来拉他，吴邪在盔甲之中窥见一双叫他说不出话的眼睛。

　　青年自称解雨臣，只比吴邪小一岁，于他又有救命之恩，两人便很快混熟了，只是吴邪总不敢同他交心，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
　　不知道为何，尽管解雨臣处处帮衬自己，吴邪却老觉得这人不怎么真诚。
　　由于隶属两支不同的队伍，吴邪也没能同他相处太久。解雨臣的队伍开拔，特地过来看还在养伤的吴邪。
　　道别时，解雨臣那美得烟雨朦胧、雌雄莫辨的眉眼里，似乎含着淡淡的失望。
　　吴邪摸不着头脑，只好觉得解雨臣定是察觉了自己的敷衍。
　　心里有点尴尬，有点愧疚。

　　再见面，是半年多之后。
　　这回是解雨臣陷入绝境，此时已升作一方将领的吴邪带了队伍，于风雪中日夜兼程地赶去救他。
　　最后吴邪在烽火连天的尸体堆里找着了解雨臣，青年竟然还醒着，抬头看他。
　　他眼底有霜，眉间戴雪。
　　只在看到吴邪的刹那，风霜雨雪都尽数融化。

　　记忆在这瞬间“啪嚓”连上了线，吴邪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骤然想起了这双眼睛。
　　他脱口而出道：“小花？”

　　（五）
　　吴邪千想万想，怎么都没想到小花是个男的，小花变成人了，小花还成了个将军。
　　他心中万分错乱，只是解雨臣伤得太重，想问也没得问。
　　解雨臣疗伤养伤的日子里，吴邪便在一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照顾出了满营流言蜚语，副将王盟镇日见了他欲言又止，吴邪自己却懵然不知。
　　一天夜里，吴邪趴在小花床边睡着了，夜半时分醒来，于昏暗中瞧见一双亮晶晶的眼。
　　吴邪摸过去握住小花的手，不自觉地，简直像儿时一样。他道，小花你醒了？还疼不疼，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小花的手指握着他轻轻捏了捏，吴邪便明白，倒了杯温水给他，扶着喂下。
　　吴邪，解雨臣声音虚弱，却分明带着笑，你可算想起我来了。
　　吴邪赧然道，对不住，我主要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是个男人？解雨臣笑道。
　　吴邪讷讷。
　　握着手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两人都感到心渐渐安了下去。
　　吴邪问，小花，你怎么会来打仗？你的尾巴哪儿去了？
　　解雨臣过了一会儿才道，吴邪你还记不记得，你叫我别忘记你。
　　吴邪一愣，心底忽地一片柔软。他讲，我记得。
　　解雨臣轻轻地说，所以我没忘记你，我找你来了。可你跑得太远，我找了好久。

　　后来……后来。
　　后来在一起，似乎也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各大势力混战多年，战出了几大阵营，吴邪与解雨臣在同一阵营里，成了同袍，两人成天出双入对。
　　他们一同上战场，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
　　下了战场，他们互相疗伤，抵足而眠。
　　在寂寞清冷的夜里，他们以唇舌、怀抱、身体，给对方以抚慰。
　　吴邪却总记得爷爷说过，鲛人离了海活不成。解雨臣轻描淡写告诉他，自己同族里的大巫做了交易，如今是人类了。
　　再追问是什么交易，有什么代价，解雨臣却每每含糊过去不肯说了。

　　又过两年，他们跟随的人成功打败其他势力，登基称帝。
　　吴邪同解雨臣都是一拳一脚跟着拼出来的开国功臣，论功行赏，吴邪却说想回东海江浙老家去。
　　解雨臣在一旁笑眯眯，我同他一起。

　　返乡路上，解雨臣突然病倒。
　　他陷入沉睡，面孔还是像醒着时一般美好，但就是不醒来。
　　吴邪带他求医问药，遍寻天下名医，却没人知道这是个什么症状。
　　直到遇到个叫黑瞎子的赤脚郎中，只用那双似瞎非瞎的眼睛“瞧”了沉睡的小花一眼，便道，哟，这是个鲛人吧，真难得见呀。
　　吴邪一把握住黑瞎子的手，直接跪下去，道，求神医救他的命，要什么报酬我都答应！
　　黑瞎子倏忽一笑，任何条件？
　　吴邪笃定，任何条件。
　　黑瞎子带他们到东海的一个渔村，找到一名少女。少女叫霍秀秀，长得清灵秀美。黑瞎子却说她就是鲛人族的大巫，年龄只怕比好几个吴邪加起来都要大。
　　秀秀气得赶他出去，转过头来细细打量吴邪，道，你就是他要寻的那个人。
　　吴邪喉头微哽，是。
　　他问，你能救救他么？
　　当然可以，秀秀说，要救他，很简单。
　　吴邪追问，怎么做？
　　秀秀笑道，只要让他回海市，他就能活啦。
　　这话似曾相识，和爷爷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吴邪说，回海里就行？
　　秀秀纠正，不是海里，是海市，鲛人的家乡。等回去了，他就能活，但是永远都不能离开了。也就是说，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吴邪嘴唇一抖，道，海市在哪儿？我可以陪他一起去。
　　秀秀笑嘻嘻说，你是人类，去不得海市，只有鲛人才能到海市。海市蜃楼，你没听过么？
　　秀秀又问，你还要他回去么？其实他一直这样，也算不得死，你当他睡着了不就好了？
　　吴邪沉默良久，摇头，轻声却坚定道，你救他罢。

　　（六）
　　时隔经年，吴邪再一次陪小花出海。
　　秀秀搬来一个比当年的水缸大得多的大缸，灌入海水，叫吴邪把解雨臣抱进去。小花一入了水，笔直一双长腿就化作瑰丽的艳红鱼尾。
　　秀秀松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又过三天，小花第一次醒来。

　　当时吴邪正靠在缸边给他念本子，念到“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时，耳边传来一道笑音，好你个吴邪，其实心里一直希望我是个姑娘吧？
　　吴邪一下站起来，本子从膝上掉下去，他伸手将解雨臣赤/裸湿冷的肩背抱了个满怀。
　　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发抖，小花你吓死我了。
　　小花环住他，摸摸他的头发。
　　对不住，解雨臣讲，我又让你不开心了。
　　吴邪摇头，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要死掉。
　　只要你活着，我就开心。

　　他们终于还是到了终点，小花火红鱼尾一扬，纵身跃入海里。
　　他在海水中湿淋淋抬起头，很平静地望着吴邪。
　　他说，吴邪，多谢你。
　　吴邪俯身，伸出手。这回解雨臣抓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温热干燥，一只湿滑微凉。
　　吴邪笑着说，我开心的。
　　小花点点头，问，要不要听我唱歌？
　　吴邪说好。

　　于是船在歌声里慢慢驶离，成年鲛人的声音空灵而悠远，是不存在于人间的天籁。
　　他一遍遍唱：“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秀秀走过来，站在吴邪身边，馨香的长发被海风吹起。
　　她突然说，你不要哭啦，我送你一个东西。手伸出来。
　　秀秀把一枚珠子放在吴邪的掌心。
　　那珠子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唯独中心飘着丝丝缕缕一点红。
　　这是鲛珠，秀秀解释说，小花当初拿它跟我交换人间的五年，如今对他也没用啦，就给你罢。

　　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
　　这是解雨臣的眼泪。

　　（七）
　　吴邪猛地睁眼，泪意仿佛还残留在眼眶里。
　　望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他松一口气，侧身抱住身边躺着的人。
　　小花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摸了摸吴邪的手，含混问：“怎么了？”
　　眼下天光微亮，快到解雨臣早上起床的时间了，吴邪便不担心自己扰了他睡眠。抱着的手臂紧了紧，吴邪说：“我做了个梦。”
　　一般这种事，吴邪是不会拿出来同他说的，看来这梦里有名堂。解雨臣清醒一些，转过来同吴邪脸对脸，“梦到了什么？”
　　吴邪便把梦里的故事详细说了一遍。
　　等他讲完故事，天光已然大亮，早过了起床时间，解雨臣也早就完全清醒了。
　　他听完故事，没讲话，吴邪推推他，说：“你倒是也点评两句。”
　　“点评么——”小花拖长了声音，慢吞吞道，“关老师不愧是著名作家，做个梦都做得有头有尾，有理有据。”
　　吴邪气结，说老半天你就只有这么个感想？
　　解雨臣很无奈，说不然我要有什么感想，梦里咱俩都悲剧了还要我夸你说得好不成？唔，不过你唱的那句词倒是蛮好听的。
　　吴邪气得撒手要下床。
　　解雨臣忙拉住他，“诶，诶——嘶——”
　　吴邪一下子紧张回头，对他上下其手，“怎么怎么，碰到伤口了？哪里疼我看看。”
　　小花笑得像只狐狸。
　　吴邪愣一愣，忽地叹口气，说：“是我魔怔了。”
　　解雨臣过来握住他的手。
　　“小花，”吴邪叹一口气，把脸挨上去，“你吓死我了。”

　　END

　　现实中的时间线是雷城之后，老吴和花爷已经搞到一起啦。

　　*1：这句诗（算诗吗？）是我做梦梦到的。
　　没错这个故事就是我的梦，只不过我的对象不是美人鱼花儿爷，是个采珠女，我俩的故事比较惨，最后她死了，我从高高的墙楼上跳海了……这个梦是我2015年12月29日做的，梦醒以后赶快拿备忘录记下来，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写它。这句“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好像没什么意思，就还挺押韵的。

　　*2：鸟船，又称绿眉毛，是中国古代海船中的一种船型，是中国“四大古船”之一。鸟船是浙江沿海一带的海船，其特点是船首形似鸟嘴，故称鸟船，古代浙江人认为是鸟衔来稻谷种子，才造就了浙江的鱼米之乡，所以把船头做成鸟嘴状。由于鸟船船头眼上方有条绿色眉，故它又得名绿眉毛。（以上来自百度百科）

　　*3：古代志异里鲛人都生活在南海，咱花儿爷比较不走寻常路，是东海鲛人，咳。还有啥海市啊都是我瞎编乱造的，看看就行。

　　*4：“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出自王实甫《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