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鹿歇

1、海市（上）

　　（一）
　　吴邪八岁，自觉是个稳重人。
　　小孩脚踩风火轮，蹦蹦跳跳往下跑，身后缀了一溜下人，一迭声地大呼小叫“小少爷”，“小少爷”，“我的少爷诶！”
　　路上往来的渔民都笑呵呵看着。

　　今朝的海市格外热闹。
　　两个月前船队出海，算算日子，也该归航了。
　　海堤边上支起大大小小的摊，姑娘媳妇们翘首以盼，小孩子在人群中钻来窜去，笑得嘻嘻哈哈。
　　恢弘的海楼建在山上，白玉阶蜿蜒铺展，楼牌悬着飘扬彩旗，于腥咸海风中猎猎作响。
　　吴邪是城主唯一的孙子，从白玉阶上啪嗒啪嗒跑下来，小鱼一样钻进人群里，一干跟着跑的下人只能气喘吁吁，面面相觑。
　　渔民都是城主的子民，彼此都熟悉，下人们倒也不怎么担心，就在热闹的人群中四散开去，也同众人一道，翘首以盼远方的归人。
　　吴邪借着个小灵活的优势，挤到了人群前方，远远望见海平线上出现一个桅杆尖尖。
　　人群骤然爆发出阵阵欢呼。
　　回来了！回来了！
　　船队回来咧——
　　三艘鸟船*靠岸，水手收帆拉绳，人群汹涌围上去，一时间嘿嘿哈哈、吱吱喳喳，惊得海滩礁岩的海鸟振翅飞起，也引吭加入这杂乱的大合唱。
　　跳板放下来，船上的人卸货，船下的人七手八脚地帮忙，个个眉开眼笑。
　　这趟出海是个大丰收，城里来年的收入不用愁了。

　　为首的绿眉毛上跳下来一个人，小小的吴邪眼睛一亮，奋力钻出去，激动大喊：“三叔！三叔！”
　　吴三省瞧见他，黝黑脸上露出一个大笑，牙齿雪白，大步走过来一把举起小侄子，用许久没刮的胡茬去刺他的脸。
　　“好小子，又重了！”
　　吴邪咯咯笑，往后躲，“三叔我又不是猪崽子！”
　　吴三省把他放下来，拉着他的手上船，笑着讲：“来，三叔这回给你带了个好玩意！”
　　吴邪好奇地跟着他三叔，潘子叔塞给他一袋炸好的小鱼，吴邪就嚼着炸小鱼，潘子叔打开船舱里一扇锁上的门，领他走进去。
　　小小的舱阁里，有一个大水缸。
　　吴邪问：“三叔，这是什么？”
　　三叔嘿嘿笑，往他背上推一把，道：“你自己过去看。”
　　吴邪走过去，好奇地探头看。
　　缸里装着满满的水，船壁上的小窗泄进来几缕天光，在水面盈盈漾漾。
　　“吓！”
　　盈盈水面突然“哗”一声响，冒出来一颗脑袋！
　　吴邪吓一大跳，攥着装炸小鱼的袋子蹬蹬后退好几步。
　　三叔和潘子哈哈大笑。

　　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扒在缸沿上，吴邪看到了一双叫他说不出话的眼睛。
　　那是个小姑娘，七八岁模样，黑长发黑眼睛，皮肤白生生湿淋淋，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水珠，颤悠悠。
　　光线落在她柔亮的发顶，清澈湿漉的眼底。
　　吴邪还看到了小姑娘头发里，支出来的尖尖耳朵。
　　吴邪八岁，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好看得不像人。

　　吴邪屏住呼吸：“三叔，她是谁？”
　　吴三省道：“这是鲛人。这趟出海好运气，竟叫我们抓住个小鲛人，这么小的鲛人三叔我也是第一次见。”
　　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
　　吴邪以前也只在娘的睡前故事和爷爷说的往事里听过这种生物，听大人讲，鲛人族如今都躲到了深海，在海岸边是见不着的了。
　　吴邪懵懵懂懂地问过爷爷为什么。
　　爷爷吸着水烟，摸摸他的脑袋，只是叹了口气。

　　眼下见了活的鲛人，还长得这般好看，吴邪激动极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十分不稳重，就有些害羞。
　　那个鲛人小姑娘却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瞧，鼻尖微微耸动。
　　三叔道：“过去嘛，这是三叔给你寻的小玩伴，你喜欢不喜欢？过去同她说说话。”
　　吴邪犹犹豫豫地走过去，站在水缸前。小鲛人在水里噗哒噗哒晃悠着尾巴，吴邪瞧见一点红色的尾巴尖从水里冒出来，带着粼粼闪光，漂亮极了。
　　他吞一口口水，小声讲：“我、我叫吴邪。你的名字是什么？”
　　小鲛人不说话，还是盯着他瞧，冰雪似的眉眼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吴邪顺着她的视线看，恍然大悟，举起炸小鱼袋子晃了晃，“你想吃这个？”
　　鲛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移到他脸上，停了几秒，尖尖耳朵抖动两下，点了点头。
　　吴邪心里顿时高兴得不得了，从袋里挑了一条最大最完整的小鱼递过去，“给你吃。”
　　小鲛人歪头瞧着他的手指，慢吞吞凑过来，就着吴邪的手小口小口吃掉小鱼，秀气又干净。
　　水里被尾巴荡出来的波澜扩大几分。

　　小鲛人被养在了吴邪小院的水池里。
　　水池种的莲花，还有几尾锦鲤，吴邪想起来时会撒两把鱼食，多数时候就任它们自生自灭，竟也长得极好。
　　如今新伙伴来了，吴邪毫不犹豫地拔了莲花，捞出锦鲤，叫人灌进去海水，把池子弄得舒舒服服了，才请他的小鲛人进去。
　　鲛人小姑娘入了水，长长的尾巴摆动几下，躲进了水草里。
　　她的尾巴尖是火一样的红色，越往上颜色越浅，最后和粉白的皮肤融在一起，细细的鳞片闪着珠光，比最华美的宝石还要好看不知多少倍。
　　眼见新伙伴竟躲起来，并不同他玩，吴邪急了，趴在池边直撩水面，迭声道：“你出来同我说说话呀！你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你饿不饿？我给你炸小鱼吃呀，你上来好不好？”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在水草间瞧着他，唇边冒出一串泡泡，却不动。
　　吴邪有些失望，怏怏把炸小鱼袋子放在池沿上，跟着三催四请满头汗的下人吃早饭去了。

　　饭桌上，吴老狗问吴三省，听说你这回带了条鲛人回来。
　　吴三省笑嘻嘻点头，是，和小邪差不多年纪，正好给他做个伴。
　　吴老狗眉眼一肃就要讲话，吴邪奶奶挟一个葱卷，放到紧张望着爷爷的吴邪碗里，淡淡道，吃饭的时候莫讲话。
　　吴老狗看一眼孙子，就把话吞了回去。
　　吃去，吃去。他摸摸吴邪的小脑袋。

　　吴邪吃过饭，又要被老爹拎去念书，在学堂里熬了一上午，屁股在凳上怎么都坐不住，被先生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戒尺敲了两下手心板。
　　吴邪也不觉得痛，只盼放学。中午一放学，就从私塾蹿出去，直往家里奔。
　　先生在后头怒吼，要叫你爹了！

　　吴邪噔噔噔跑回小院，上气不接下气，就见池边小袋空空如也，叠的整齐地放着，漂亮的小鲛人浮在水面晒太阳，大尾巴一甩一甩。
　　吴邪眉开眼笑道，我回来了！
　　小鲛人吓一跳，嗖地躲回水里，只露一双眼睛。
　　吴邪却也开心，跑得满头是汗，脸颊红通通，往池子上一趴，和她脸对脸，头对头，问：“炸小鱼好吃不好吃？”
　　鲛人点点头。
　　“那你要还想吃，”吴邪胸有成竹地同她商量条件，“就得告诉我名字。”
　　鲛人在水里浮动着，渐渐整张脸露出来，慢慢地游过来一点。
　　“我叫小花。”
　　她的声音比海螺还好听。

　　（二）
　　吴邪因为上学堂不认真，被请家长，晚上回家吃了他爹一顿竹笋炒肉。
　　吴邪哭得抽搭搭，红着两只眼。吴一穷狠了狠心，就讲，你再不认真念书，我教你三叔把那个鲛人放回去！
　　吴邪顿时不敢再哭，打着哭嗝保证自己一定好好读书。

　　回到小院时，月明星稀，海风柔凉，草丛里传来虫鸣啾啾。
　　小花漂在水里问他，吴邪，你怎么哭啦？
　　吴邪很难过地讲，今天被先生打，我爹说要把你放回海里。
　　小花迷惑地问，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吴邪就老实讲，我爹觉得我上学不认真，被先生打，是因为你。
　　小花认真地问，是这样的吗？
　　吴邪慌张摇头，我以后会好好念书，你不要怕，他们不会把你送走的！
　　小花沉默一会儿，长长翘翘的睫毛眨了眨，上面缀着的一颗水珠就滚落下来。
　　吴邪，她小声问，如果，如果……你们真的会把我放回海里去吗？
　　吴邪一愣，听懂了，心里弥漫起难过来。他问，你想回海里去？
　　小花抬起头，看天边的半弯月亮，雪白的小脸拢在柔和月光里。
　　她说，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里？
　　在海市。
　　“海市？”吴邪想到白天热闹得像过节的市场，奇怪道，“你家怎么会在海市？你又不是哪家渔民养的。”
　　小花说：“不是那个，是真正的海市。”
　　吴邪听不懂，小花也没继续解释。
　　两人安静一会儿，吴邪问，小花，你在这里待着不开心吗？
　　小花抿嘴对他笑笑，讲，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不开心，还是没有开心？
　　当时的吴邪太小，没完全听懂，只是看着小花的笑就开心起来。
　　他说：“我也开心的。”
　　夜凉如水，两个小小孩头靠头地笑。

　　吴邪从此就有了一个要好的玩伴。
　　往常，因为他是城主唯一的孙子，百姓们都叫自家孩子不要同他起争执，吴邪几乎没有同自己走得近的朋友。如今他有了小花，小花不懂什么城主孙子，会对他笑，也会因为小鱼干不好吃同他生气。
　　吴邪念书给小花听，读志怪故事、山川游记，讲孙大圣三打白骨精，诸葛孔明智取华容道，他央着厨房阿嬷做各种口味的小鱼小贝给小花吃，从外头买回来各种小玩意儿，布偶娃娃、小面人儿、糖葫芦、草编的小蚱蜢小兔子，还有贝壳珍珠做的手串。
　　小花就唱歌给他听。
　　小花唱的是鲛人的歌，吴邪听不懂。他觉得其中两句的调子特别好听，就问小花是什么意思。
　　小花用人类的语言唱一遍：
　　“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吴邪还是满面迷茫，问是什么意思。
　　小花就笑，说，大概是讲这首歌太好听啦，怎么唱都唱不完。
　　吴邪给她编了一个花冠，看起来美极了。

　　可惜好景不长，过几个月，一天下人打扫水池的时候，吴邪在池底发现了许多亮晶晶的东西。
　　捞起一看，一片一片的，深深浅浅的红，是小花的鱼鳞。
　　吴邪吓坏了，捧着去问小花。
　　小花笑笑对他说，没关系的，季节性换鳞片罢了。
　　吴邪半信半疑，过两天，悄悄去问爷爷。
　　吴老狗把孙子抱在膝头，告诉他，鲛人在岸上活不长的，他们天生是大海的子民。
　　吴邪哇地就哭了，小花，小花要死了吗？
　　吴老狗摸他脑袋，声音透着沧桑悲凉，放他回海里，回到海里，就能活了。

　　吴邪哭肿了两只眼睛，回到小院，见小花安安静静等着他。
　　小花很笃定地问，你知晓了？
　　吴邪点头，你怎不告诉我？
　　鲛人抿抿嘴，小声说，我不想叫你不开心。
　　吴邪蹲在水边，伸出手。小花也伸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只温热一只微凉，紧紧抓在一起。
　　我要你好好活着，吴邪说，你不要死掉，我就会很开心了。
　　小花看他，游过来用额头碰碰吴邪的额头，说，好。

　　（三）
　　分别的前一晚，小花反反复复地给吴邪唱那首歌。
　　“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鲛人空灵稚嫩的嗓音飘入夜色，飘出去很远很远。

　　第二天一早，小花被装进水缸，吴邪同三叔一起出海。
　　这是吴邪第一次出海。
　　二十天后，船队行到大海深处，潘子叔把小小的鲛人抱出来，放回海里。
　　小花在蔚蓝的海面仰头看他，吴邪拼命向小花伸出手，大喊：“你不要忘了我！你不要忘了我呀！”
　　船继续行驶，小花在海里跟着，渐渐就跟不上了。
　　吴邪回头，看着海面上浮着的那个小点，嚎啕大哭。
　　他听到远远飘来的歌声，反复只那句：
　　“上穷下知歌不尽，男阙女声入海楼。”
　　吴邪哭哑了嗓子，海面上再看不见小花的影子。
　　斜阳西沉，吴邪坐在船尾，于海风中小小声讲：“小花，你不要忘了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