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怪有染》方执

2、自戕

　　如果判书中说谢蒂被施加过什么邪术，那便是她洗脱罪名的机会。

　　谢蒂眼眸微垂，信封已经被拆开，上面注明时间是今日上午辰时。

　　想来孙洗尘今日取了判书就立即来提审她了。

　　她用力吸了口烟，灰色的烟雾从口鼻喷涌而出，与烟头上的袅袅青烟纠缠撕扯蒸腾而上，如同两人之间的一道屏障“废纸一张，有什么好看的。如果判书里提供了线索，你自然会去查，哪还会有时间提审我。”

　　“驱魔辨法已经是你最后的手段，可惜没有任何线索，额。。。我不是幸灾乐祸，事实上，我和你一样沮丧，我非常希望能查出些什么，然后证明我是无辜的。”

　　“现在看来，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恭喜你，至少你有足够的理由判我死罪，可以打卡下班了。”

　　风华正茂的女子本应声如黄鹂，可惜，自从变成杀人犯的那一刻起，谢蒂身子里熊熊燃烧的虚火就把黄鹂烧死了，此时她嗓音沙哑刺耳，像钢勺铁锅撞在一起拼命厮磨。

　　孙洗尘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谢蒂这幅生有何欢的态度，他的经验足以想清楚其中原由。

　　一个人如果突然就死了，是最干脆的。

　　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三天后会死，那接下来的三天，内心生不如死的折磨会把人逼疯。

　　谢蒂更惨，她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一天天接近死亡，却不知道到底哪天会死。她也自然而然和绝症病人一样，慢慢接受自己将要死亡的事实。

　　哀莫大于心死。

　　从城隍庙到审讯室，孙洗尘一路上已经安排了很多事，盘算了无数遍。

　　他查过谢蒂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活动规律。

　　一无所获之后，他把人证，物证，证词，现场勘察等等重做了一遍，甚至案发前谢蒂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都查的一清二楚，可这些东西都没有用。

　　其实案子的证据链十分完整，从始至终，孙洗尘找的东西只有一样，杀人动机。

　　只有找出杀人动机，才能还原案子全貌。

　　想要破解一个多月以来的僵局，查出真相，必须在谢蒂本身找到破绽，今天，他要一锤定音。

　　“我确实没有其它手段了。”孙洗尘点着头“不过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今天下午，你会被押送到城隍庙接受调查。”

　　谢蒂没有说话，只投过去一缕探寻的眼神。既然城隍庙已经为她辨法，证明她没有中过什么法术邪术，为何还要调查她？

　　孙洗尘跟她对了下眼神“事关你父亲谢晒，有兴趣吗？”

　　“说。”谢蒂瞬间就变了脸色。

　　曾经有一位姓赖的反派名人说过，是石头就有缝，是人就有弱点。

　　孙洗尘认为，是人就有牵挂，有牵挂自然关心则乱。

　　他很满意谢蒂的表现，拖着把椅子到谢蒂面前，相对而坐。

　　然后，给谢蒂点上第二根烟，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今天早上，我取了判书走出城隍庙大门的时候，被叫回去了。”

　　“托你的福，我见到了城隍庙提刑院院长---夏行云，她是我这辈子在城隍庙见到的最大的官。”

　　“她让我知道了这案子的另一面。”

　　“女死者刘金芳是延吉人，家世普通，凡人。”

　　“男死者田在石就不同了，我之前只知道他是南高丽人，今天我才知道，他出身南高丽道门世家，是传奇道士田禹治的后人。”

　　“田家家风严格，就算旁支末系也只能与玄门中人成亲。田在石作为嫡系子孙偏偏与凡人之女刘金芳看对眼了，他们是私奔跑来燕京的。”

　　“按田家家规，田在石势必要被废去修为逐出家门，死后也不得入宗族祠堂。可是，还没等两人受到家规惩处就死在了你手上了。。。。。。”

　　谢蒂立刻就听出了不对劲“玄门世家子弟自幼修行，怎么会轻易被我一个凡人杀了？”

　　“你怀疑的对。”孙洗尘点头，但却是满脸无奈“可惜那不是我有权知道的，我只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错的，让我负责这个案子不是为了给公众一个交待，而是给玄门，给田家一个交待。”

　　“如果我查出真相，那这就只是个凡人凶杀案，田家无话可说。”

　　“如果我查不出真相。。。。。。很不谦虚的说，我在这一行还是有些名气的。孙真相查不清楚的案子，这理由足够城隍庙去跟田家扯皮了。”

　　“夏行云今天找我，就是告诉我，案子不再由我负责，我只需要如实把有关本案的一切移交就可以了。”

　　谢蒂的心底开始泛起悲戚的情绪，玄门。。。。。。那是她，或者说是凡人无力抵抗的存在。

　　她嘴唇抖了抖“这些和我爸有什么关系？”

　　孙洗尘给谢蒂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我从夏行云办公室出来的同时，便立刻有人进去。”

　　“我偷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你父亲曾经偷过玄门中人的法器。巧合的是，被偷了法器的就是田家人。”

　　“更巧合的是，案发当天，你父亲谢晒就失踪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案发当天早上在你家楼下买了豆浆，炸糕和油条，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我一直怀疑你父亲的失踪和案子有直接关系，只是没有查出什么，更不知道他与田家有过节。。。。。。”

　　“不对劲儿。”谢蒂忍不住了，打断孙洗尘的话“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失踪，但不会是因为偷法器。”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爸已经与田家了结，没有留下什么旧怨。”

　　“田家把这样的陈年旧事翻出来想干什么？”

　　“而且。。。城隍庙既然拐弯抹角的把案子交到你手上，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没有再中途截下的道理，除非。。。。。。是田家在步步紧逼。”

　　“可田在石只是个家门弃子，就算是为了田家门面，也不至于如此处心积虑。”

　　“田家肯定另有所图。”

　　孙洗尘会心一笑“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幸好我查案这些年与城隍庙中人攒下些交情，拐着弯的打听了一下。”

　　“自古以来，城隍庙便代表人间正统，三界大道，人间玄门的人和事无不受其管辖。”

　　“不过因为某些我们凡人无法知道的原因，一些宗门，世家，流派，乃至势力，开始摆脱城隍庙的管制。”

　　“田家至今仍受城隍庙管辖，如果他们。。。想反出城隍庙呢？”

　　田家想反谢蒂的心思转的飞快。

　　想反就要师出有名，他们是在拿谢家父女当棋子，拿家门弃子做垫脚石，名正言顺质疑城隍庙处理玄门事务的能力。

　　田家大可以说，谢晒对当年偷法器的事情怀恨在心，想报复田家又没胆量没本事。如今，知道田在石势必要被逐出门墙，谢晒以为杀之泄愤也能逃脱罪责。但是事情超出谢晒的掌控，所以他撇下女儿畏罪潜逃。

　　只要把脏水这么一泼，谢晒谢蒂两父女一个都躲不掉。

　　甚至，田家可能还有更龌龊的手段在等着。

　　草菅人命也不过如此。

　　想及此处，谢蒂噌的一下站起，身子却被限制在审讯椅中，双腿撞在桌板上，身上的锁链绷得笔直，钢铁交错间发出令人牙倒的咯吱声，双手手腕被镣铐勒出刻骨血痕。

　　愤怒，羞愧，无奈。。。。。。一时之间，谢蒂的眼神复杂极了。

　　孙洗尘一直在等谢蒂这个反应，他要击破谢蒂心防，拿到线索，眼见似乎已经抓住谢蒂的软肋，心中一阵暗喜。

　　他伸手轻轻拍打谢蒂的肩膀，安抚着让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给谢蒂把烟点上。

　　谢蒂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如果我现在向你认罪会怎样？”

　　“怎么认罪？”

　　“承认是我自己蓄意谋杀。”

　　“杀人动机呢？”

　　“我他.妈哪知道什么动机”谢蒂一下子发起火来“我才不管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我们父女不能绑在一起都把命搭进去!他们争权逐利却要我们无辜陪葬，凭什么!随便你们怎么编排罪名，死我一个就够了。”

　　谢蒂想要摆脱玄门纠缠的意愿已经达到最大，孙洗尘觉得是时候了“从城隍庙来的路上，我已经安排人把案卷和证物都打包送走了。”

　　“我也可以把你转到其它地方去。”

　　“玄门也不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凡人与玄门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多得很。不是她夏行云让我移交我就一定要移交的。”

　　“只要你给我线索，我案卷不交，证物不交，人也不交，总之我什么都不交，一定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谢蒂看着孙洗尘，突然想笑，笑自己太天真。

　　全都在算计啊，田家，城隍庙，孙洗尘，都噼里啪啦的不停打着算盘珠子。

　　孙洗尘若真不肯把案子移交，怕是要被脱掉一身官衣。他已经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也准备好大干一场。

　　可惜，他的算盘落空了，谢蒂没有因为被算计而不肯合作，实在是完全没有头绪，只能任人宰割。

　　两个人都如同斗败的公鸡，蔫儿了。

　　“到此为止吧，我认命了。”谢蒂的声音冷冷淡淡“你看看我，头发像鸡窝，皮肤又油又干，黑眼圈比烟熏妆还夸张。”

　　“还是让我回去多睡些觉，至少死的时候可以不用这么狼狈。”

　　孙洗尘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谢蒂，迟疑了半饷才开口“你男朋友一直要求见你，但你一直不肯见，都这时候了，要不要见见？我为你安排。”

　　谢蒂紧抿嘴唇，两腮筋骨凸起牙齿咬得吱吱响，双眼闭的死死的却依然止不住睫毛的颤抖。

　　若说今天的一番谈话在她心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那孙洗尘此刻这句话更将她满腹缠绵悱恻的情思割得鲜血淋漓。

　　从震惊于自己莫名成为杀人凶手的那一刻起，从谢晒莫名失踪起，谢蒂就不敢见男朋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自然害怕给男朋友带来厄运。

　　她不过一介女子，就算吃江湖饭长大的经历有些许特殊，终究不是金刚之身。男朋友是唯一近在咫尺能带给她些许安慰的人，可她不敢见，现在，只有更不敢见。

　　谢蒂想说不见，说不出口，只余沉默。孙洗尘等了一会儿，心中了然。

　　孙洗尘颓然的回去把案子做了交接，送城隍庙的人离开时，面上半点好颜色都没有。城隍庙众人走出大门，背影渐消，他接到一个来自看守所电话。

　　谢蒂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