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他断片儿了》长安苏晓

10、前尘堪忆

　　忘川河畔，迷雾重重。

　　地府深处，一玄衣人正往疾步往里走，神色匆匆。

　　细看此人：玉面墨冠，剑眉星目，行动间鬼气森然，衣襟上彼岸花幽幽绽放。

　　——正是鬼王彦宁。

　　这地府和自己掌管的幽都不同。幽都里多是些有执念的生魂，三魂七魄健全，小鬼怪们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爱憎，平日里倒也热闹。

　　而这阎王爷的地府，当真是一点生气也没有。

　　平时前来此地之人，莫不是勾魂后，三魂七魄被怨气冲散遗落人间，神情恍惚；便是早已心死，形容枯槁。

　　所以，当这地府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位神采飞扬的人，倒真是稀奇。

　　路上偶有几个血红眼睛的鬼差正要出城，见着了彦宁却又赶紧换了旁路，哆哆嗦嗦的吓得不轻。边走边心里面嘀咕：今个儿不知是十殿中的哪位，又要倒霉，再被这位飞扬跋扈的主儿给掀塌了大殿，回头还得兄弟们过去帮忙重盖。

　　彦宁眉目微敛，看向前方路径皱了皱眉：这地府的阴气当真是愈来愈重，四周瘴雾蒙蒙，除了脚下的路，哪里都瞧不真切。

　　四周偶尔传出厉鬼特有的尖锐啸声，正是从脚下的忘川里传来的。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黄泉路和地府之间，就由这忘川河划为分界。

　　忘川河水常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偶尔还有森森白骨冒出，铮铮然似乎还在动弹。

　　其实那些白骨也是可怜。

　　有些鬼魂来到地府，心中仍挂念着人世，并不愿喝孟婆汤，了断前尘、忘去爱恨。

　　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所爱，他们便选择跳入忘川河，在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需得等上千年，才能投胎。

　　千年之后，若心念仍旧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找前生最爱的人。

　　很多鬼魂受不得忘川河中的煎熬之苦，受不得苦苦等待千年的寂寥，便中途放弃爬出，还是喝了孟婆汤——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

　　毕竟，在这一千年里，他们会看到桥上走过今生最爱的人，却无法言语相通。

　　自己目送着心爱的人，可爱人呢？却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背后的呼唤，甚至已经爱上了另外的人。

　　倒不如痛快喝了孟婆汤！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来生都同陌路人，相见不识……

　　有时候——忘却也是解脱，彦宁微微垂眸。

　　毕竟这情爱之事，可不就讲究个你来我往，朝朝暮暮？

　　若是两人中，一人早已忘却，另一人却还在苦苦困守在回忆里，那情缘也就成了孽缘——就像是一根红线被有心人紧紧握在掌心，而红线的另一端，那人却早已离去。

　　这样的坚守，如何不叫人心生凄凉，无尽悲哀。

　　彦宁并不甘心，他不甘心也不相信那个人就这样轻易忘了自己，也忘记了当年梅树下的两人的约定。

　　……可现在的情况，却的确是剩下自己徘徊在了原地，彦宁不禁失笑。

　　当年，他恨不得将心都掏给苏寻梅。

　　对寻梅，彦宁是无所保留、无所畏惧也无所犹豫的真心。

　　可那个人，却偏偏骗了他。

　　他赶到时，神殿里只剩下一支焦痕累累的寒水簪。

　　那个高高在上、谪仙般的人早已灰飞烟灭，竟像是从未来过世上般，一丝痕迹也没给自己留下。

　　往后的千年里，地府、幽都、人间、天界……

　　彦宁找遍了三界六境，也未曾再听到那人的一点消息……

　　再见时，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却是换了眼神。

　　他身着一袭白衣，名唤苏晓。眉眼间尽是冷漠清疏，茫茫然开口，竟问自己是何人？

　　何人？
　　呵，难道你不清楚吗？

　　彦宁心底很是恼火，他记得当年，在两人亲手栽植的那株红梅下，苏寻梅半倚在案几上，翘毛轻颤；衣襟半敞，唇峰莹润水光点点，左眉旁那点殷红的梅花印记，在二人的呼吸间变得更加妖艳，仿佛要氤氲出血色。

　　少年松松披着红绡织锦的缎袍，肌肤洁白如玉，腰上还缠着昨日的绷带。他头上的神冠微斜，青丝柔顺披在身后……

　　灼灼红梅的花影下，他向彦宁挑眸轻叹：“其实，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彦宁痛苦的闭上眼睛，“是你先来惹我的，是你在我成为尸魃几欲疯狂时，给了我希望。”鬼王喃喃道。

　　“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他沉眸，一朵彼岸花在他的指尖妖冶绽放，他轻轻抚摸娇艳的花蕊若有所思，随即，却又眸色一凛，将花抛进了忘川，“嘶”地一声被血水燃化。

　　……若只剩下自己徘徊原地，那只会显得愚蠢！

　　彦宁心里极不是滋味：前几日的相处，他几乎可以确定，苏寻梅是失去了记忆，要么——

　　他唇角渗出一丝淡笑：就是他在故意回避自己。

　　甚至提出要带他逛一同妓院这般的要求，慢慢羞辱他，漠视他？

　　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像滚烫的即将融化的利剑猝然浸入水中，嘶嘶的滚烟冒起，疯狂的热度渗入水里顿时沸腾。

　　他那双清冷明净的眼睛，让彦宁感到极为陌生。

　　以前的苏寻梅虽也是温润如玉，眸光潋滟，即使眼神中偶尔透出淡淡的悲凉，可却不会像现在的苏晓这般的疏离清冷，仿佛丢了魂魄般，如同精致优雅的人偶，总是浅浅而笑。

　　寻梅是不爱笑的。

　　彦宁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他变了？

　　为什么寻梅会……忘了自己？

　　他微微叹了口气，摩挲着指间那枚水蓝色玉石的木戒，继续行在奈何桥上，凄然一笑。

　　身旁，一个个失去了记忆的魂灵正排队往桥的另一端走去，目光茫然而又空洞，和鬼王擦肩而过。

　　前方，青色的鬼火隐隐，在一片血红色的灯笼中浓墨重彩，艳丽非常却透着股暗暗的阴森。迷雾中，依稀可以看到桥头孟婆庄的轮廓了。

　　再走近，有断断续续的歌谣隐隐传来：“三生石，录流年，事茫茫寸肠断……忘川笼灯照红线，悠悠尘世……欲相连。”

　　声音听起来苍老又沙哑，似是个老妪。

　　果然，在孟婆庄的门口，一位麻衣老婆婆正在招呼着来客。

　　看这庄子的外面，不甚稀奇，不过一小憩的瓦舍而已。

　　可若是步上台阶，入得庭内去：却忽见画栋雕梁、石砌朱栏，别有洞天。

　　庄内的摆设极为精巧，珠玉的帘子，玉雕的大桌，众鬼魂齐刷刷围绕着桌上的一口大锅，涎水直流，连有人进来也未曾察觉。

　　那锅里煮着的，正是孟婆汤——是由人的眼泪收集而成，配上俗世的奇芳异草，煎熬成汤。

　　若想要汤汁香醇，引诱鬼魂喝下，这汤还得有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而最后一味，则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

　　有此八泪为引，方能去其苦涩，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方熬成一锅好汤，所以阴间孟婆的差使确是辛苦异常，难怪每代孟婆庄的庄主，都想着有朝一日跳槽，能转去幽都供职。

　　“哎！地府正宗孟婆汤！方圆十里仅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喝了就可以忘记烦恼！喝了就不困于情仇！”一旁青面獠牙的长舌小鬼差，店小二似的哒哒背着广告词，见着彦宁也不看脸，就极热情地挥着个小手帕，一个猛拉的拽进来，嘿嘿一笑——脸上腐朽的青皮笑得都皱在了一起，反倒是更加难看了。

　　彦宁：“……”

　　他眉毛跳了跳，强忍着心中的恶寒。

　　自己还是初级的尸魃时，也是见过了不少极难看的鬼怪，可这位小兄弟确是长得极为“随心所欲、一言难尽”了。

　　这些年自己身处幽都，又是万鬼之王，平日里身边的鬼使要么是使用幻身，维持着自己生前的样貌，要不就是找画皮鬼帮忙定做了皮囊，跟人间的男男女女无异。

　　像地府这般不注重形象，并且以丑为美的地方，彦宁看着就很一阵无语……

　　“来来来！客官！甘、苦、辛、酸、咸五种口味应有尽有，不知您好哪口儿？”那鬼差鲜红的长舌头伸出，舔着脸笑嘻嘻道，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模样骇人。

　　彦宁冷哼道：“我不是来喝汤的。”

　　“哎呦！”那鬼差立马变了脸，咋舌道：“咋又是个想不开的主儿呢？”很是不屑的摇摇头，斜睨他道：“那您出门左转不送~看到有条河，直接跳下就行，啥时候泡的受不了再来喝哈！”

　　“哎？？！嘶——”正当那鬼差喋喋不休，准备赶客时，一个大锅勺子突然凭空丢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门上。“姐，您又打我干嘛！”那青鬼极委屈道。

　　“叫孟婆大人……”少女的声音犹如银铃，悠悠然在背后响起。

　　那青面的小鬼差，却顿时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我说姐，啊不，孟婆大人……你不会又换成，那、那副丑样子了吧？！”

　　言罢，小心翼翼地瞥眼，望向身后。

　　只见背后立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肤若凝脂，杏眼桃腮；面上一双逐烟眉，额间一点桃花钿，一对美目顾盼流转，笑吟吟的极为可爱。

　　“呕，真丑……”那青面鬼扶墙，极嫌弃道。

　　在地府，因为常年不见日光清风，比不得地面上的幽都有天地灵气的加成，鬼怪的修炼速度自然慢了不少，像幻身这种极耗费法力的易容术，一般小鬼根本烧不起，而在地府买卖画皮又是明令禁止的，所以阴间的小鬼，就只能用着原来的旧壳子，一日比一日的腐朽，最终丑的没眼去看。

　　因为大家都丑，索性干脆就反过来，以丑为美。

　　这样一来，大家心里都畅快多了！所以，除了出入人间的阴使，因为是地府的公务员，平日的待遇不错，高兴了可以变变幻身玩一玩；其余常年待地下的鬼差们，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青面獠牙的模样，看到正常的活人样貌，反而觉得不适应。

　　“呸！你小子懂个……”孟婆差点爆粗。

　　她扫了眼旁边的彦宁，鬼王正轻扣玉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姐弟俩斗嘴。孟婆赶紧忍住，飞快的换了个语调，含情脉脉道：“彦殿下，您怎么来了？老身有失远迎……”

　　“无妨，”彦宁抬眸一笑，“今日过来，是想向你打听个事。”

　　孟婆忙端了杯清茶给他，娇声道：“鬼王您尽管问，在这地府，阎王爷都不一定有我这个开孟婆庄的消息灵通，奈何桥来来往往的，什么没见过？”

　　“咣啷！”窗外，奈何桥上一只新鬼还没死多久，正预备喝了汤转世投胎，却见到屋内方才还是一脸皱纹的老妪，瞬间化成一明媚少女，比自己上辈子见过的任何姑娘都要艳丽上几分，不禁看呆，手里微微一抖，端着的那碗汤汁就这么华华丽丽的全洒了。

　　突然一双勾刀嗖地弹出，那新鬼的脚底被烧红的铁勾瞬间刺穿。

　　一旁的鬼使摇了摇头，一边数落了句浪费，一边重新给他盛了碗，拿铜管入喉，强迫给他灌下。

　　那鬼魂呜咽一声，很是委屈，脸上的神情极为丰富，仿佛表明自己真的不是故意不喝汤的……

　　孟婆心虚的扶了扶额：“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哈！”

　　在忘川，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迷魂汤，六根清净，忘却前尘方可投胎，如有刁钻狡猾、不肯喝的鬼魂，它的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并用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给他灌下，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

　　这个阵法是五殿阎王爷提前设下的，本是专门用来查找漏网之鱼，保障往生的过程公平合法化。

　　不过，有时也会出些问题就是了，比如刚刚……

　　孟婆微微汗颜，双手合十道了声罪过。

　　不过……既然喝了孟婆汤，估计那只新鬼这会儿已经忘记刚刚被铁钩刺穿的事儿了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轻松多了，收了收神，回头和彦宁继续攀谈。

　　“彦殿下想知道什么？”少女孟婆笑眯眯问。

　　彦宁端起茶盅，杯中清澈的茶水倒映出他俊美的容颜，点漆般的眸子却幽若深潭。

　　他啜了口清茶，唇齿微启道：“关于死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