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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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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曼走的时候,男人们还在屋里谈笑风生,各拍马屁,只有那位喊她恩人的妇人,领着孩子千恩万谢地出来送她。
可人家谢的,不是她让她们两母女能吃上饱饭,而是谢她的稻谷让她兄弟跟厂里领导攀上了关系。
“多亏了恩人您的稻谷,要不然他们几个哪儿能让领导眼熟呀。这下子,以后要办什么事都要容易些了。要是我兄弟以后能提组长,一定请您吃酒。”
话说得有情有义,周曼却沉默了。
她头一眼见到妇人的兄弟时,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是一家人。
——那妇人和小女孩那么面黄肌瘦的,她的兄弟虽然也瘦,脸色却比她好看许多,明显在去年那个灾荒年没吃过太大苦头。
周曼问:“你家日子过得这么差,你娘家兄弟都没接济过你?”
妇人一怔,低垂着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他们也有孩子,也都过得不容易……”
她问她:“值得吗?”
妇人有些茫然,然后像是在背课文一样,语气毫无起伏地说着:“值得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没个男人是要受欺负的。娘家兄弟过好了,才能替我们撑腰出头的……”
周曼忽然有些心酸。
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妇人的长辈们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催眠般重复着的。
重复得多了,似乎也就成了妇人本人的想法。
她能帮她一时,但她帮不了她的心。
她转身离开。
……
有了票证,她首先去的是新华书店。
走进这种大型书店,书香气息立时扑面而来。不少人都或站或蹲在书架、角落里,捧一本书蹭书看。
连环画本的上架处,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拿着画本边看,边将上面的故事念给比她略小些的孩童:“吱吱复吱吱,木兰当户吱……”
念的白字,让周曼不觉莞尔。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该给孩子买点连环画启蒙。
买什么内容的呢?
想到苗苗已经理成寸头的短发,还有不断提醒别人她是个小子的自欺欺人的行为,她就有些难受。
苗苗要是真心想当男孩,她是不会干预的。最多用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孩子选择改变性别,将会遭遇些什么。要是孩子依旧坚持,她会在改革开放后,想办法送孩子出国做手术。
但苗苗不是。
苗苗在看到别的女孩乌黑的长辫时,眼里依然会有艳羡。在看到她身上这件碎花布拉吉时,依然会忍不住伸手触摸。
她只是……不忿于性别背后的不公平。
周曼当下决定,要给孩子买些展现女性力量的连环画。
她沿着书架浏览连环画的封面,把《□□》、《花木兰》、《红色娘子军》、《刘三姐》各拿了一本。
《红岩》的主角是男性,但连环画版封面画的是江姐,背面也印了她的壮语:“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1)”
这位有智慧,又有高度的责任心、警觉性和丰富地下工作经验的女性,在书里的艺术形象异常饱满,着实有点打动周曼。
她把这本也拿了。
这些优秀女性的存在,无疑可以唤醒苗苗对自己性别的认同,驱除她潜意识里对于自己性别的自卑感。
——男人能做的事,女人照样能做。在某些方面,女性甚至表现得更加出色。
这家书店里有四分之一的地方,都是文具柜台。
周曼又给孩子选了不少文具,光铅笔都拿了20支,彩色蜡笔备了5套,作业本15本。还拿了铁皮文具盒、卷笔刀、直尺、三角尺等,连各式伟人像章都拿了有20个。
女售货员看得直翻白眼,不耐烦地隔着玻璃戳价标:“你看清楚点,这些东西可不便宜。还得要工业券呢。”
周曼默默地摸出三张钞票,再拿了几张工业券,拍在柜台上。
女售货员:嚯,三大三十元巨款呐!
再把工业券一数,还有多的。忍不住流下了羡慕的眼泪。
这笔钱放在百货店,也不过就是买件衣服的钱。可在这个文盲遍地的年代,还是很少有人舍得在书店花这么多钱的。
女售货员态度友善多了,取过票和钱,还要夸几句:“同志,你这思想怪先进的。我们领导平时还要组织我们上课学习,你这是自己就在学啊?学习好啊,是能让人睁开眼睛的大好事(2)。”
周曼:……你们平时学的都是连环画?
她差点就尴尬地跟对方商业互夸“那你们领导挺懂因材施教的”,念头一转,解释道:“这些都是给我女儿买的。”
这时期,上头已经在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3)”了。
女售货员听得双眼睁得大大的,真心实意地赞道:“你不仅思想先进,还是个很有魄力的母亲。要是我母亲当初能像你这样重视我的学习……”
后半句被吞回了肚子里,女售货员脸上只剩深陷回忆的怅然。
她的怅惘也触动了周曼。
她安慰道:“学习这种事,只要你愿意开始,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女售货员颇为感动,眼眶微润地学着军人的样子,朝她笨拙地敬了个军礼。
……
进了城,百货店是一定要去的。
周曼从一楼逛起,把每个柜台都逛了一遍。特别是售卖书包、童衣童鞋的柜台,她更是看得仔细。
身为母亲,她其实是想给孩子最好的。
可在乡下,女童7岁上学本就是件引人瞩目的事。要是穿着太过头,她怕反而会给苗苗惹来麻烦。
反复斟酌之后,她放弃了那些漂亮的小布拉吉,给苗苗买了两双解放鞋、儿童版仿制绿军装和海魂衫、背带裤,还有一个“为人民服务”军挎包。
她自己也去成人的成衣柜台,选购了同款海魂衫、工装背带裤,打算跟苗苗穿母女装。
再买了一套人民装。
她这一路完全没记起来自己还有个男人。
直到走到高级食品柜台,看到玻璃柜里的铁罐饼干桶上还印着一些英雄人物的画像,比如有些印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有些印的是……手举手榴弹吓退土匪的曾友良……
周曼:啊……
也就只有这个“啊”字了。因为她觉得,把这罐饼干带回去,看着自己的宣传画吃饼干,曾友良说不定挺尴尬的。
这就跟后世的明星,没人会把自己的海报挂在自己家里,是一个道理。
她利落地转身走人。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了。这饼干不好送男人,但可以给女儿啊。苗苗还是很崇拜她这个英雄爸爸的。
至于曾友良,她勉强给他买了两包大前门香烟。
——没办法,她心里对他还是有点疙瘩的。
这男人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稀泥,但可能觉得自己在婚姻大事上,将了母亲的军,份属不孝,偶尔会在她心情好时劝道:“我知道你委屈,可她毕竟是咱妈。你就忍一忍,媳妇总能熬成婆的。”
滚犊子玩意儿!
你试试找一个这么泼的丈母娘伺候伺候?
当然,当了这么多年夫妻,她也不是没有心的人。
于是,她又去副食店给他买了……一堆下厨用的佐料、香料和香油。
——别说,他这大老爷们儿结婚后虽然不怎么下厨了,厨艺还是很不错的。这一技之长浪费了多不好,她得帮他巩固巩固。
接着,她又去本地最有名的饭店买了不少熟食。
事情都办完后,她跟路人询问了时间,发现离她跟任秀丽约好的时间还差一小时。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她干脆就返回了之前跟任秀丽分开的那条街,沿街找起裁缝店来。
——她还是担心苗苗穿新衣服太打眼了,打算找裁缝在衣服上人为打几个补丁。
一来,补丁的形状、打的位置,还有布料材质、颜色选得好,反而会有后世破洞牛仔裤的那种时髦感;二来,可以展现孩子的“艰苦朴素”,让那些嘴臭的人闭嘴。
她是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裁缝铺的。
这铺子是由一室一厅的住宅改的,前边是铺面,后边从门口瞧着应该是卧室。
在东方红牌缝纫机前做活的,是个将近四十的男师傅。
周曼走过去把刚买的衣服取出来,细细地跟师傅把要求讲了。末了,问了句价钱。
男师傅没直接回答,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看你脸生得很,不是这附近的人吧?是一个人过来的?”
周曼眉毛微扬,旋又恶质地笑了。
她顺着男师傅的意,答道:“是啊,一个人从乡下过来的,我男人也不说送送我。这兜里放这么多钱和票,我心里老不踏实了。”
可人男师傅心里就踏实了呀,把手里的木尺一放,无赖地摊出手:“承惠,总共10块钱,10张壹市尺的布票。”
果然。
“壹市尺33.33厘米,拾壹尺那就是3米多的布料,这连上衣下裤都够做一套了。你确定打几个补丁,得收这么多钱和票?”周曼还再给了他一次机会。
可男师傅并不珍惜。
“你一个乡下女人,哪儿来的钱和票买这么多新衣服的?说实话,你这衣服来路不正吧?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不是搞投机倒把,就是……嘿嘿,出来卖的。”
他把袖子一撸,就摆出要欺负人的阵仗:“你说我要把你举报到派出所,你是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周曼冷呵一声,活动了下手腕关节:“最可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仗着……”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自她身后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指着男师傅鼻子破口大骂:“最可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仗着体能优势,欺负女人的臭男人!”
“她东西来路怎么不正了?!人家父亲是厂长,兼高级研发工程师,一个月工资都有两三百!人家自己是大学生,为了支援农村建设才嫁到乡下。怎么,看她身边儿没人,就想敲她一笔大竹杠?”
居然是任秀丽,周曼有些错愕。
任秀丽回头望了她一眼,解释道:“我娘家在这边。”
她是开完会,发现时间还有多的,顺带回娘家一趟。
面对本地人,男师傅顿时哑了火,狡辩道:“我,我以为她是……做不正当买卖的。这不是想着‘举报坏分子,人人有责’吗?”
任秀丽泼辣地拉起周曼的手臂:“你这些话回头跟民警解释吧,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
周曼乐了。
她没想到她心里想骂的话,这位任主任会替她全部骂出来。也没想到,对方跟她一样,都那么厌恶把女人当弱小生物欺负的男人。
倒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那男师傅吓得不断求饶,可任秀丽根本不听:“饶了你这回,下回你好再去欺负别的女人?我呸!”
带着周曼熟门熟路地去派出所报了案。
男师傅求了一路,她就呸了一路。求爷爷告奶奶,也没逃过被民警拘留的后果。
她俩录完笔录,出来后,任秀丽问周曼:“你们队上不是有做衣服的吗?干嘛舍近求远?”
周曼:“这不是觉得县里的裁缝,会做的款式多些吗?”
任秀丽马上接道:“我这正要回趟娘家,我娘家嫂子是个能干人,家里衣服全是她做的。你要信得过我,我把衣服拿去给她改去。改好,就给你送回来。”
周曼以为她这是在给自己嫂子揽生意,忙打开荷包拿钱拿票。
谁知任秀丽一把捏住她的荷包口,又把打开的荷包给闭回去了:“要什么钱呐,又不费什么功夫!”
这就未免……太过热情了……
在此之前,周曼跟任秀丽也就是碰见了,点个头、打个招呼的关系。
对方热情得太过火,她心里倒有些忐忑了:“任主任,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帮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