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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曲终 ...

  •   又是两年,撄宁离开王城前,大王子并未来送行,倒是后来收到过一封信,言辞诸多的歉意。撄宁觉得,这封信算是全了一场师徒的情谊,毕竟摊上他这样的老师,对大王子而言,有累无助,未心生憎恨,已是心善了。
      句吴是个好地方,他起于此,也许将终于此。句吴的百姓丝毫不受王城中的影响,只记得赈灾的撄大人,遂这两年他过的不错。
      撄府建在通天塔边上,人们还是称他为大人,可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不知道。他办的还是王差,没有明确的官阶,人们称他为大人,更多时候是一种尊重。
      管马房的老头死了。他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着他,当初离开织造府时,后来离开御史府时,直到他临终前才明白。
      二爷流放时老头跟着走了一路,二爷的尸骨是老头收拾的,收拾埋在了靠山的地方,没留墓碑,因为他不识字。坟前种了一棵梨树,为的是日后能辨认。他不能离开句吴,朱平沿着流放之路找了半年,找到了那颗梨树,又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将尸骨带回。撄宁将他埋在桑路旁。
      老头还告诉他,二爷交给他的丝帛上,写的是许多人觊觎的指桑之术。丝帛自二爷交于他那日起,他一直贴身收着,这些年未曾拿出来看过。老头说,二爷临行前说过,祖辈们傲视天下的制桑之术,怕是真的将成为一个传说。若是如此,与其藏着,不如广而告之。制桑之术不该绝于世间。
      撄宁懂二爷的遗憾,他和小六在蓬莱布庄的日子不长,但是技艺却一直没忘。撄宁和小六寻了一处寻常布庄,和主人详谈后,开始琢磨制桑,终于在一年后成功制出了桑布。句吴的百姓已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桑布,当得知桑布重回时,满城欢庆。
      织造府派人来查验,确认是失传已久的桑布,遂上禀朝廷。圣人闻之大喜,令织造府犒赏布庄,且亲书牌匾赠与布庄。布庄对制桑之术无保密之意,凡有人来求教,皆倾囊授之。至此,制桑在句吴大行其道,句吴也成为整个东越乃至天下最大的制桑之城,句吴的美名经由桑路传播开去。
      “大人,所有的功劳都是您的,为何您不让小的说出去呢?”布庄老板问撄宁。
      “也不是我的,而是我的一位故友。”
      “大人可否将这位故友的名讳告知小的,小的给他立个长生牌位。”
      “呵——”撄宁笑了起来,“怕是有点困难。”
      布庄老板一脸茫然。
      “他叫江仲谋。牌位不必列,你只需记得这个名字,将来若是你的后人还能记得,再说不迟。”
      能先得撄宁看中研制制桑之术,布庄老板是个聪明人。江姓的人,在句吴府里,唯有昔日的蓬莱布庄。
      多年以后,东越国覆灭以后,有人说起蓬莱,说起江仲谋。更久以后,几乎无人知道沈遗,但人们知道江仲谋。

      两年间,通天塔见了十层。最下层的塔身虽大,到是好建,第一年见了六层。第二年起,工匠们发现,越往上越难建,原本信心满满的工匠们,开始沉默。十层已见难度,再往上,二十,三十层将会如何?
      九十九层的塔,只怕成不了?
      没有人和撄宁说过这件事,但时常看着工匠们,他没多久就懂了。好在,这塔一日不能建成,他就要留在此地监工。若是五十年未能成,他已寿终正寝,未尝不好。
      建到第十一层时,出了一点意外,有工匠自塔上坠落,尸身碎成几段,献血溅在塔上。懂行的人一瞧,只觉许多不好。管事的人拿不定主意,只得去请撄宁。朝廷派撄宁来监工,但来监工的人绝不止撄宁一人。另外的人觉得此事重大,必须立刻传回王城。未等撄宁到,有人已先行出发,赶往余杭。
      “爷,有人先行回余杭了。”小六道。
      “去把人追回来。”
      “小的亲自去?”
      鲁石头上前:“大人,六管事的身子不好,还是小的去,小的一定把人追回来,若是不能追回来,小的也不会来了。”
      说罢变出发追人。

      鲁石头没有回来。两日后撄宁觉得事态不对,派朱平沿路寻鲁石头,一日后鲁石头的尸身被带回,尸身上被看了数十刀,眼睛睁的很大,死不瞑目。朱平说,他试图合上鲁石头的眼,他却不肯闭上。撄宁上前,摸了摸鲁石头的眼皮,睁大的眼睛终于闭上。
      半个月后,王庭的旨意到达句吴,责撄宁督建不力。通天塔是国之重建,不得有半点闪失。撄宁本是戴罪之身,若不能将功补过,圣人只能从严发落。
      正所谓天要人亡,无处可躲。
      暂停建设的通天塔复工,撄宁每日立于塔下,不足一月,塔身走火,工匠们竭力灭火,然塔身为木质,一经火烧,火势极旺。撄宁亦加入救火之列,塔身坍塌之时,朱平为救撄宁,被坍塌的梁柱压住,尸骨无存。
      大火扑灭时,塔身几乎烧毁,只残存下两层,亦是漆黑一片。
      大火扑灭后,天空下起了雨,不过片刻,大雨倾盆。雨水将残骸冲散,工匠们耗费两年亲力打造的通天塔,没有了。
      而撄宁,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或许,自他从余杭出发的那日起,他已自知结局。

      撄宁和小六被押送回余杭,奉令来押送他的人,亦是故人,陆党一派的胡岩。他被押送走的那日,句吴城许多百姓出现在街头,他们只是沉默的站着,为撄宁送行。
      没有堂审,撄宁和小六被押入死牢,两人被分开关押。
      狱中的日子无岁月感,只能借助每日送来的饭菜做判断。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撄宁全身还算齐整,没多久就变得很不好看。死牢里许多的虫蚁,身上越来越脏,慢慢就散发出一股恶臭。他记得探过二爷的监,现在的自己,大约和曾经的二爷一般的模样。
      他这一生,无愧于心的时候兼多数,唯有对二爷,心怀亏欠。或许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体会了一把二爷死前体会过的痛苦。
      看守死牢,或者说看守他的是陈阿三。
      “撄大人,别来无恙。”
      “你是,陈阿三?”
      “是啊,小的正是出卖大人的陈阿三。”
      撄宁笑了笑。
      “大人竟然还能笑的出来?你不恨小的吗?”
      撄宁摇头:“我已不是大人,甚至比不得你。”
      “小的背叛了大人,以为从此能高官厚禄,没想到最后得了一个看死牢饭的差。”
      “不好吗?”
      “当然不好!凭什么?!”陈阿三神经似呈疯癫状,“当初小的可是和您一起入的东越,可您做了御史大夫大人,小的呢,比乞丐不如。以为遇到了陆大人,投靠他就能飞黄腾达,结果呢?哈哈哈……”
      “我是做了御史大夫,但我也是死刑犯。你终是比我强了。”
      陈阿三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不,一点也不……”他哭着跑了出去。
      因为陈阿三之故,撄宁的伙食并不是特别的惨,至少还是能入口之食。撄宁看的出,陈阿三大约心有愧疚。

      不知被关了多少日,陈阿三给他送了水,让他清洗一番,说有人要见他。看到水和干净的衣服,撄宁大概猜到是谁。
      出牢房的时候,他被架上厚重的镣铐。其实没有必要,牢房中阴湿寒冷,他的腿疾犯的厉害,已不能如常走路。他并没有离开牢房,只是离开了死牢,到了牢狱最上面的一间房中。
      房中已有人等候,正是圣人。
      撄宁只在入门的刹那,看了一眼端坐在房中的圣人。陪侍在一旁的,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尉大人。牢狱中只有沿路的少许火把照明,而此间房中,灯火通明,地上铺了厚厚的毡褥。圣人已不复年轻,发间可见白发,眼角微垂,纯色略深。
      撄宁跪下,再无抬首。
      “哑巴了?”圣人问。
      “罪臣撄宁,拜见圣人。”
      “认罪?”
      “认。”
      圣人不知自己为何要来牢狱见撄宁,他觉得有话想对他说,可瞧着撄宁的模样,忽然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你可有什么请求?”
      “回禀圣人,罪臣却有一求,还请圣人成全。”
      “只要不是免了你的死罪,其余的事情寡人会斟酌。”
      “罪臣有一衷仆,名撄小六,请圣人赦免他,令他返回家乡。”
      “你只有一个机会,却要用在仆人身上?”
      “罪臣这一生,结实过一些人,但终究没人留住什么人,只有小六一人,常伴左右。他若不是跟着罪臣,定能平安终老。”
      说这些话的时候,撄宁未曾抬头。
      对圣人而言,不过一微不足道的仆人,“寡人允了。”
      “谢圣人大恩。”撄宁以三跪九叩之礼谢圣人。
      圣人有些失望,他刻意在撄宁将死时来见他最后一面,面前跪拜的男子,瘦弱而落魄,仿若初见时,攀在墙沿之上的少年。却又不如初见之时。记忆中的少年,头颅高高的抬起,眼中燃烧着桀骜的光辉。地上的男子,圣人不知其神色,也好,不如不知。

      圣人离开后,陈阿三押着他返回死牢。
      “大人,小的接到命令,明日押您去刑场。”
      撄宁点头。
      当天晚上,陈阿三备了酒菜。人皆言,死刑犯行刑前会有一餐饱饭,有鱼有肉有酒,果然如此。
      “大人,小的对不起你,因一己私怨害您至此。”陈阿三跪在牢狱门外,向撄宁磕头。
      “无需自责,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撄宁斟了一杯。
      “慢!”陈阿三道。
      “大人,酒中有毒。”
      撄宁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陈阿三,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正眼敲过他。御史府中,陈阿三虽因落魄有些消瘦,却无死气。如今一瞧,陈阿三眼中只余死寂。
      “你这又是何苦?”
      “小的有愧,再难心安。在御史府中的日子,是小的一生过得最舒坦的日子。小的无力弥补,只能送大人一杯毒酒。大人若是上了刑场,将有千人甚至万人观大人人头落地。六官家是小的亲自送出去的,小的对他说,明日大人也能出去。大人,您若是饮下毒酒,明日还能完整的出去。”
      撄宁笑了。
      对他而言,死在狱中,或者死在刑场,并无区别。但小六在等他,撄宁不想让小六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场景,他应该感谢陈阿三,给了他选择死亡的方式。
      撄宁放下酒杯,亦跪下,向陈阿三致谢。
      陈阿三埋首,回以五体投地。
      毒酒的味道和普通的酒没什么区别,撄宁一沾唇便只是天香居的陈酿。这些年,他喝过最好的酒就是天香居的陈酿。
      毒酒入了腹中,不多时传来一阵绞痛,他只觉思绪涣散,恍惚中走上一条雪白的山路。撄宁记起,那是回家的路。

      纪江九年末,前御史大夫撄宁,于狱中被狱守下毒,当场身亡。圣人震怒,令太尉彻查,太尉问罪,知陈阿三已畏罪身亡,大怒,令人将其尸身暴晒三日,后鞭尸三日,后丢入深山。
      撄宁的尸身被草草一裹,扔到乱葬岗。小六将其运回,火烧后把骨灰收入小罐中。昔年两人谈论过尸骨之事,撄宁曾说,若是到了那一日,希望遵循家中旧俗,焚化成灰撒入山中。小六不知撄宁家乡在何处,便背着小罐一同上路。
      他走过许多地方,回过南楚,又自秦地往北晋。小六一生,直至死亡,未让罐子离身半尺。
      曾有人见一步履蹒跚的瘦弱男子,肩背一罐子,往极北深山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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