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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想往 ...

  •   元庆二十三年时,撄宁走到了东越边境。尽管撄宁读过很多本书,他其实并不懂的年号这个事情,也不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立的年号。那些他曾经读过的书,都是古早之前的典籍,和历史,年号都扯不上关系,老人山上的妇孺,也许有人是懂的,可是撄宁很肯定,他从未听到过半点与此相关的信息。
      他徘徊在东越的边境很久,和很多流浪的人一起靠在城墙边上,没有通关文牒,没有确定的身份,他根本走不进东越。那些日子里,支撑他,和其他难民活下去的,是东越每天一次的施舍,一碗黑漆漆的粥。他从未吃过粥,第一次吃的时候简直是人间美味,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样的一碗粥其实算不上一碗真正的粥。
      人们和撄宁一样,都在等待春天,听说,每年春天的时候,东越边境的这扇门会为他们打开,有官员会随意点一些人头,被点中的人便能拥有东越的身份,从此抬头挺胸的活在一墙之后的国度里,而未能被点中的人,只能继续等下去,等下一轮的好运。
      蜷缩在撄宁隔壁位置的是一个叫做小六的少年,看起来比撄宁更年少,一个来自南楚边境的孩子。他已经蜷缩在这个位置长达三年,撄宁很奇怪,为什么宁愿等上三年也不去另觅去处。后来两人混得比较熟以后,撄宁便问了小六这个问题。
      “你看,在你来之后又来了多少人,每一年每一天总有很多人来这里,因为东越是几个国家里最富庶的国家,是唯一一个会赐福于穷人的国家。”
      “我不懂。”
      小六搓了搓冻的发紫的手。这是一双已经失去原型的手,因为寒冷而冻的红肿,因为寒冷而溃烂,撄宁注意到,小六搓手的时候眉头皱的很紧,大约是疼吧。
      “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很难。我来的南楚,是天下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也是被誉为风景最美丽的国家。可是我没有办法在南楚活下去,因为南楚并不怜悯穷人。像我这般蜷缩在街角的活不下去的人很多,于是,很多人便活不下去而死去了。南楚最出名的地方,就是每一座大城池的边上,都有一个很大的乱葬岗,宿着许许多多不知是谁的穷人。我的父母便在四年前去了那里。”
      “南楚没有人施粥吗?”
      “呵呵呵呵呵……”小六忽然就笑了起来,笑了很久很久。
      “我的家乡有一条河,一条很臭的河。之所以那么臭,是因为每一日每一日都有富人家的马车,托着一车车发了馊吃食,往河里倾倒,久而久之,河水便臭了。”
      撄宁很震惊,震惊到忘记说话。
      “你来的地方是不是很穷?”
      撄宁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你从未见过富人的傲慢和偏见,仿佛我们不过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肮脏,仿佛应该就此消失掉。南楚活下来还能行走的穷人们都在说,去东越,去了东越就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所以,我来了。”
      “那你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吗?”
      “不像,但至少我还活着。”
      活着之于人生而言,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切的憧憬和幻想只有活下去才会知道有没有实现的一天。这一座高高凉凉的城墙,因岁月和风雨爬满了绿色苔藓的城墙,它的后面,仿佛有有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仿佛是西天的极乐,仿佛是仙家的瑶池,两个少年日日蜷缩着,畅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美好的将来。
      等待的岁月极为的无聊,又极为的有意思,无聊的是不变的每日一餐,有意思的是还有希望。在这一段好像永远没有终点的等待里,撄宁和小六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困境总是情谊的催化剂,任何坚固的似乎不朽的情谊皆出自深重的苦难。
      少年们很少谈论过去,不过是分享现今。小六不识字,但是小六懂的很多,这个小小的少年曾经看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因为小六,撄宁知道篓子里几片竹简还算值钱,如果能进程,找个当铺当了,能换点银钱。当铺,银钱,以及许许多多的名字,撄宁从来不知道的名字,他很感谢小六,很喜欢小六。于是,理所应该的,他,和他彼此承诺,无论来年的春天,或者来来年的春天,谁能走进城墙里,一定不会忘记城墙外的人,一定要想办法带着城墙外的人进来。

      这个冬天很长,正常因为这样的长,撄宁得以知道很多的事情。譬如,元庆是东越的年号,每一位王继承王位之时都为拟定一个新的年号,代表了一个新的气象,二十三自然代表是的这一任在位的时间。东越的王已经在位二十三年之久,对于一个王而言,这个时间依然足够的长,所以,王已经很老了。
      越王的孩子并不是很多,长公主,二皇子,不过两个孩子,所以对于未来的继位,毫无悬念。这样的东越很好,足够的安稳,足够的平静。
      料到王,料到王朝,很自然的,撄宁便问小六,进了城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只想着进城,其他的事情,进去了以后便自然知道了。”
      “难道你都不会去担心以后的日子吗?”撄宁很是不解,起码他自己会害怕,城墙后面的未知,是一种特别强大的害怕。
      “我没有想,可能刚来的时候会想,但记不得了。很久了,我只是想着,要进去。”
      冬天快要过去了,远远的褐色土地上能看到浅浅的绿意,小六告诉过他,那是草。极北之地是没有草的,撄宁出发时是极北之地的夏天,等走到北晋边境的时候已经是秋天,到东越时南方进入了冬天,他没有见过草。撄宁盯着远方的绿意,看的很出神。
      “想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情,像我这样的人,从出生开始就失去了想的权力。”
      “你离开南楚,你在东越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想。”
      “也许吧,我想要活下去,除此以外,不敢再想。”
      撄宁沉默了很久。
      “你这么问,便是你在想,对吗?”
      “是啊,从我背起篓子的那一刻,便开始了想。或者说,从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想了。”
      “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江城吗?”
      小六忽而笑了。
      “知道东越的人,都知道江城,可是没有人去过。”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人去过,那么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江城?”
      “那便是曾经有人去过。那一定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是吗?”
      “你想去?”
      “嗯,我想去。”
      之于江城的谈话就这么终止了,此后也没有继续过。
      尽管这个冬天很久,但还是会过去,终于,春天来了。风变的温暖起来,和极北之地冰冷截然不同的温暖,吹在人的脸上,有一种轻轻柔柔的痒,撄宁总是忍不住的抓脸,果然没有几天他的脸上就长起了红色的疹子。草已经全然冒出褐色的土地,迎着风起着舞。除此还有世间最美丽的花,五颜六色的争相开放。极北之地也有花,和雪花一样的白。而这里的花,有红色,有黄色,有紫色,有粉色,有一切的颜色。
      春天来了,东越的城门即将为他们打开。蜷缩在墙角的人群忽然像是集体得了失语症一般,再不若此前那边,偶有轻言碎语。人们沉默着,等待着。
      明日,对于一些人而言,将会是截然不同的一天,代表了新生,代表了从此以后将成为东越人,成为这个世界最富庶之地的一员。但对于更多的人而言,依然是等待,等待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新生。
      这个冬天,城门下来了很多很多的人,但这个冬天,更多的人却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苍老因为虚弱,无法熬过漫长的冬天。死亡的人都会有城里的士兵,抬着一副竹架子,抬到远处的深山里。
      也许是最后的这个晚上,撄宁和小六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或许是因为两人皆隐隐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明天是一场分别。
      “你问过我,进去以后想做什么?那么你呢?撄宁。”
      “我想做官。”
      叫做小六的少年面对叫做撄宁的少年从未露出过惊讶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在小六的眼中,撄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像这样来自深上老林的人,又怎么可能怀抱大的想法。可偏偏,就这样一个不知来自哪个遥远地方的少年,竟然怀揣着一个做官的痴梦,想想都是极为可笑的一个痴梦。
      可撄宁就这么平淡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用了最简单的四个字,说了出来。
      撄宁知道小六的惊诧,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他的惊诧。他并没有回应这种惊诧,只是抬头看夜空中的明月,然后想起家乡的明月,并没有更清晰,反倒是有些朦朦胧胧的,但是很美,仿佛月色本该朦胧。
      “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山间,那里很冷,山上什么都没有。山上的人很强壮,每一个人都是摔跤的好手。每一年总有几个年轻的汉子离开山里,去参军,总有几个人能够强悍的活下来,我曾在五年前见过一个活下来并且活的很好的汉子,回到山里。老人们围着他打转,留下来欣慰的眼泪。那天夜里,月亮比今夜还要的圆,还要亮,人们围着篝火舞蹈,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山脊。我无法忘记这个夜晚,老人们不停的说着,做官好,做官就出头了。”
      “你做不了官。”小六忽然打断了撄宁的回忆,虽然这段回忆听起来伤感到美好。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世间所有的国家都一样,但是起码南楚,东齐,东越是这样的,要做官,你必须是官身。”
      “官身?”
      “对,你要有一个做官的长辈,爷爷,或者太爷爷。有官籍可查。”
      撄宁没有说话,因为小六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他只是想着,从遥远的极北之地,走了近一年才走到了这里,原来,是没有用的。
      忽然之间,因为将来的明日而产生的期待破碎了,原来不管是在冰冷的极北,还是温暖的东南,对于他而言,什么改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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