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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掉毛的凤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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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悠悠醒转。
很难说我是被饿昏的还是饿醒的,总之醒来以后唯一的感觉就是饿,很饿,我眼睛里荧荧放出光来,绿油油盯住眼前的活物,像一匹来自荒原的饿狼——啊我知道这个比方是不合适的,太有失我的身份,但它不过就是一比方不是?
正确的说法也许应该是,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深情地呼唤着食物的名字。
而眼前这个活物只冷冷看住我,没有更多表情——他是个穿白衣的人类少年,苍白着一张小脸,风吹过去,衣袖啊衣摆啊衣领啊都被风吹得飘飘的,猛一看,哟,这不是白无常大叔吗?
不对!
白无常哪有这么好看的?
月色如轻纱,整个人就如同冷玉雕成,有种微凉的质感,墨鬓似刀裁,浓眉如远山,清目含秋水,秋水太明亮,映出我的贼眉鼠眼如此地不和谐,这个事实让我不得不承认,在某种程度上,长老们的论断是有一定道理的。
长老们都说,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我都不像是一只凤凰。
.........
我是一只凤凰,原本这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是后来,它变成一个可信可疑的传说。
这样说吧,起初我是一枚凤凰蛋,就好像每只鸡都曾是鸡蛋,后来破壳而出变成了一只雏凤,就好比鸡蛋变成小鸡,再后来,就当我快要摆脱菜鸟地位的时候,长老们忽然开始集体质疑我的身份。
笑话!
你能相信么,凤凰蛋里钻出来的不是凤凰而是山鸡,又或者鸡蛋里钻出来的不是鸡而是鸭。
总之这是极端荒谬的一个事情,但是长老们就这样质疑了,他们认为我可能是一只毕方,或者玄鸟,或者孔雀什么的,但是这些质疑都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因为昆仑山的鸟类都是有尊严的。
比如毕方,他们坚决认为我身上缺乏毕方特立独行的优良品质——有道理,你见过有别的动物像毕方一样,长了两只脚,却只有一只翅膀一个脑袋的么?所以也没有别的动物敢跟他们比“独行”了。
玄鸟的反对意见也很有见地,他们说:我们玄鸟有胖成这样的么?——起先我是真的不相信我能用“胖”来形容,但是后来有一天试飞不小心撞上一截枯木,而那截枯木居然会雪雪呼痛的时候,我就信了。
长成这样一副比排骨还排骨、比骷髅更骷髅的尊容,我实在不忍心多说什么。
而孔雀们一律鼻孔朝天地冷哼:有这么丑的孔雀么?
——这话不对,应该说,有会飞的孔雀么?我还头一次知道有鸟儿只能从高处往低处飞呢,那能叫飞么?我是丑了点儿没错,起码我会飞,所以我每次看到孔雀,都会拍拍翅膀,拍他们一头一脸的灰,然后得意洋洋飞远。
总之昆仑山的各大种族都不肯认领我,我只好委屈自己仍然作为凤凰中的一员,只是有点儿爱掉毛而已。
没有错,我是一只爱掉毛的凤凰。
不记得是从哪年哪月起,我开始大片大片地掉毛,起先我周围的鸟儿——无论是凤凰毕方,还是玄鸟孔雀——都挺兴奋,毕竟,遇上一只掉毛的鸟儿不容易啊,他们整天整天地守在我的身边,捡毛回去充实自己的窝,到后来,那毛掉得也忒狠了,我飞到哪里,哪里就平地刮起龙卷风,我的眼睛一眨,地上就陡然厚上三尺,如胭脂、青鸟之类的小型鸟类,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活埋了,而走兽们也开始经常性地迷路,一只恶狼迷路栽进兔子窝,那叫惊喜,一只小羊迷路闯进老虎的地盘,那叫杯具。
显而易见,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所以三年之后,我变成了一只秃毛凤凰。
所谓人有秃顶,凤有秃毛,我有什么法子呢?
真的凤凰,应该勇于面对秃毛的囧境。
但是长老们不这样认为,他们特别渴望别的种族能把我认领了去,只是都没有成功,经过三年三个月零三天的研究,一个特和蔼的长老被派来游说我,他说:“阿朱啊,只要你能够经得起涅槃的考验,浴火重生,那么我们就承认,你是凤凰。”
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被我一翅膀拍飞——我傻呀,万一我真不是凤凰,火一烧,哎呀呀,大伙儿就眼巴巴等着吃烤鸡是不是?
我忿忿地想,在长老们计划将我架到火上猛烤的前一天打包逃离了昆仑山。
........
下山才知道麻烦。
还在昆仑山的时候长老就告诫过我们,人间是一个非常污浊的去处,我们凤凰只有落到梧桐树上才能够安稳地睡上一觉,只有吃竹实、饮醴泉,才不会闹肚子。原本以为人间遍地都是梧桐,到处都可以找到开花的竹子和清澈的醴泉,下山才发现,原来这三样东西,在人间都是很罕见的。
我常常飞了几天几夜,都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常常饿了几月几年,才能够找到一点可以入口的食物和水。
所以没过多久,当我有机会在水边顾影自怜的时候,就发现水里与我深情对望的那家伙,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玄鸟。
但是对我来说,一路再狼狈,也狼狈不过这个晚上——因为我在这个人类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掉毛野鸡的动物,我抬起翅膀来擦擦眼睛,觉得以我当前的形容,如果还被称之为凤凰,长老们一定会让我后悔出壳一遭。
郁郁然叹了一口气。
很远的地方传来水滴的声音,竹米的清香,很安静的晚上,月光皎皎照在少年的眼睛里,黑得像玉,亮得像玉,冷得像玉,真是一个玉雕人儿,刀刻斧削的眉目,好看得不像真人,也冷得不像真人。
冷……太冷了。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伸翅膀去摸摸他的头顶,想试探有没有热气,但是他闪身躲开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仿佛在问:“你是谁?”
“我……我叫阿朱,你呢?”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理会他的注视,不理会他的疑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回答他。
少年愣住,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而我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极困惑又极期待的声音:“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废话,知道还问什么,我很用力地朝天翻个白眼表示鄙视。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可以叫我凤皇。”
啊啊啊啊啊啊……我猛扑上去想要站到他肩上以示亲热,结果力有未逮,一头栽下去,幸好我眼明爪快,及时抱住了他的大腿——在人间流浪这么久,终于让我找到同类了,我激动得泪流满面,然后再度昏迷过去。
很难说,是饥饿,还是过度的兴奋导致了我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