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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凤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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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是种猛禽,有锐利如刀剑的爪子,吹毛断发,削金如泥,又周身披有翅羽,水火不侵,百毒不害,有喙,硬逾精铁,无坚不摧,所以父皇叫我凤皇儿,在我小的时候,他常常抱我置于膝上,笑吟吟同我说:我家凤皇儿以后要当大将军,凤皇儿要给我大燕开疆拓土,威震四方,令天下闻风丧胆。
我那时年岁尚小,就只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一板一眼点头应承:诺。
父皇于是笑,对左右说:此子命犯兵戈。
我那时候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我慕容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哪个儿郎没有热血?
但是没等我长到能骑马的年纪,父皇就过世了,在许多年以后想起,只记得铺天盖地的帷幛,将整个邺城都遮住了,放眼看去,阴沉沉的黑,苍茫茫的白,肃然穆然,再没有别的颜色。
直到红日一跃而出,金光万丈,鱼鳞浮云在蓝的天幕上依次排开。
大哥不是一个好皇帝,他逼走五叔,是自毁长城,任用宵小,是自掘坟墓,在太平世道里,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但是这样一个乱世,秦失其鹿,群雄并起,天下共逐之,哪容得片刻懈怠?
国破家亡,指日可待。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是一个好的兄长,他给我最高的尊荣,最大的信任,最多的权柄,中山王,大司马,节制一国兵力,他抚我的头顶说,冲儿是我家凤凰,当一飞冲天,一鸣惊人……那年我十二岁。
我的骑射功夫很不错,我训练了自己的卫队,但是我没有正经上过战场,调度过兵马,总还是来不及。
来不及,国就破了,城就破了,京都就破了……
我努力想要记起当时的兵荒马乱,那些奔走哀嚎的人,那些沉默的死亡,喷薄而出的鲜血,如红日耀眼。大哥出逃,没有带上我,也没有带上他的皇后,但是他逃得并不远,护卫将军被杀,他被截了回来。
一拥而入的武士,他们在宫苑里来回奔纵,他们叫嚣着大笑着,杀人,放火,搜罗和瓜分宫中珍宝,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我,嘲笑大哥,嘲笑慕容这个姓氏,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宫妃、宫人……还有我的姐姐,十四岁的姐姐,与我一母同胞,被封为清河公主。
那是她被称作清河公主的最后一日。
也是我当中山王的最后一日。
我握刀,守在姐姐面前,凶狠地瞪着每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徒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摆出这样一个姿态,好过没有,至少让他们意识到,要侵犯我大燕的公主,就要准备好有朝一日,面对我慕容的屠刀。
那些兵士手里也有刀,不如我的精美,不如我的锋利,有的甚至刀身开裂,刀刃打卷,但是掩不住的狰狞,就如同他们的面容,煞气凛凛,他们低垂着刀,鲜血从刀尖滴落,落在尘埃里,尘埃覆过。
就仿佛黑夜覆过白天,仿佛岁月覆过时光,仿佛烽烟覆过繁华,仿佛鲜血覆过人心。
太久太久,忘了人心是什么样子。
一刀劈开,拽出来,滚烫地,鲜活地,还会蹦跳地……最后静默。
我死在那一日。
那一日大哥对我说:凤皇儿,你去吧,为了大燕,为了慕容,为了……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深低垂着头,没有看我,或是不敢,或是不能,那或是哀求,我的目光茫然越过他的头顶,茫然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茫然地想,他日黄泉之下,他该如何跟我的父皇解释呢?
后来……我忘了。
从邺城到长安,走了多少时日,我……忘了。
我被安置在长乐宫里,和姐姐一起。这是座非常恢宏非常华丽的宫殿,宫人每次行礼都会说:“长乐未央。”我问姐姐是什么意思,姐姐告诉我说,那是一种祝愿,表示欢乐啊,永远没有尽头。
我沉默,然后我笑了。
我想那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笑容,因为那以后,姐姐就不大与我说话了……不,其实在之前,她也不大与我说话,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分明恨不得亲手掐死我。
她恨我,因她爱我至深。
我也想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
苻坚对我很好,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凡我所求,无有不应,他将我的族人迁入关内,但是允许他们聚居,他给我的兄长们体面的官位、爵位,他自己过得很简朴,但是纵容我,极尽骄奢。
珍珠如土金如铁。
于是长安有歌谣:一雌又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让我想起关于凤凰的传说,凤凰是分雌雄的,雄为凤,雌为凰,汉时司马相如就曾以凤求凰曲赢得文君欢心,文君当垆,司马操琴,但是后来,以一首白头吟而终,我还记得琴曲里唱,凤兮凤兮归故乡。
我向西眺望,烟尘渺渺,乡关何处,纵山河在,国破家亡。
从冬到春,从秋到夏,我再没有步出过宫室,我的存在,于苻坚是奇货可居,于后宫是一种尴尬,而于我鲜卑慕容,则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是我,起初也不明白。
后来明白,因为段元妃。
段元妃是我的五婶,容色绝丽,我在御园里碰见她,她原在游园,转眸看见我,她啐了一口,登车而去。
她也是被苻坚凌辱的人,她也知我不得已,她与我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我知道,是不一样的,我是男子,当金戈铁马,席卷天下,而不是雌伏后宫,取悦于人,我垂头,指甲渐渐嵌入到掌心里去,丝丝渗血。
我离开长乐宫,徙居阿房城,是因为天下臣民的非议,丞相王猛一再上书,痛陈厉害,要诛我以警世人,苻坚同我说:对不住。我想他最对我不住的,不是今日,而是破城那天,没有一刀杀了我。
阿房宫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从早到晚,寂寂,我不说话,我不能入睡,镜子里头发和指甲疯长,我想总有一日,我会疯掉的,在死之前疯掉。
恍恍惚惚地哭,恍恍惚惚地笑,恍恍惚惚度日。
我记得父皇曾说,凤皇儿以后要做大将军,要开疆拓土,要威震四方,我记得大哥曾跟我说,冲儿是我家凤凰,当一飞冲天,当一鸣惊人……还真是很惊人呐,我凉凉地想。
其实他们都错了,凤凰虽然勇猛无俦,但是它是天下最仁慈的鸟儿,它要等天下太平才肯降临人间的啊,这烽烟四起的乱世,如何容得下凤凰?
这烽烟四起的乱世,我怎么就……来了呢?
我是被缚的凤,烈火熊熊,烧盲了我的目,烧残了我的爪牙,烧毁了我的翅羽,劫灰重重,要什么时候,才能够涅槃重生,让天下都听到我的清啸声,痛哭声,吼叫声,让这自我心中迸发的烈火,将这龌龊世间,付诸一炬?
我忽然听到一声古怪的鸣叫,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