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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最后一位调率者 ...

  •   腥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周明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半,一半还在自己身上,看着不远处的金谷;另一半在毛人的肚子里,视线穿过肉红的组织和丰腴的脂肪,能看见吊在空中的他自己。
      周明阳问自己,恨吗?
      当然恨,他只想过普通生活,却因为这双眼睛,灾厄和孤独占领了他从出生以来并不长的半生。他的亲人伶仃,朋友坎坷,而他自己,磕磕绊绊地想融入这个世界,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又不知道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
      他像是个疲惫的旅人,一点一点抛却了曾经拥有的东西,想走得更远,却始终记不起终点在哪里。
      沈空出现之后,他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追随的虚影,他走在他前面,引他避过荆棘碎石,带他看日月山川,让他这无甚可说的旅途有了那么点念想。
      虚影是他的光,是他顶顶珍贵的宝物,他舍去了仅剩的那么点东西,拼了命的将虚影牢牢抓在手里。
      他的光将与他拥抱。
      周明阳忽然来了力气,他手猛地一挣,挣脱了扣着手腕的锁链,手背刮下来一层皮。他像不知道痛一样,猛劈毛人的脸。
      张崇发出凄厉的叫声,粗壮的肢体拗住周明阳挣脱的手,一口咬在他的颈侧。毛球妖毒顺着血液流进来,周明阳浑身一阵阵麻痹。
      金谷一惊,再也等不及了,他将手伸向周明阳,竟然不等张崇吸食完毕,就想占领周明阳的身体。
      周明阳痛得惨叫一声,挣动得锁链响动不停。
      伪窃偷来的天赋牢牢操纵着锁链,将他那点微弱的挣扎捆紧了。
      一切拉锯都是缓慢而艰难的,张崇、金谷,还是周明阳是三角的端点,他们互相挤压,发出惨叫和痛呼,谁也不肯先放弃,谁也奈何不了谁。
      金谷说你在等沈空吗,外面熔岩烧尽了入口,他进不来的,也来不及了。
      张崇撕扯着他的灵魂,缠过行东的恶意又出现了,它们缠绕着周明阳,低语说你松一下,松开就不痛了。
      飘飞的碎纸飞得更欢快,大楼也抖得更加剧烈,不安的灵魂碎片欢呼涌动,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洋溢着邪性的快乐。
      它们掀起一波又一波浪潮,用这种下三滥的笨办法冲洗他的灵魂,消磨他的神志,要将他污染、贬低到尘埃里去。
      周明阳痛苦艰辛地扛着。
      不够,还不够。
      他们约定好的,不到最后,一定不能放弃。
      都走到这里了,就差这么一点点了。
      怎么能在这里结束呢?
      大楼底端和顶楼,与黑海相连的两个地方,忽然吹进来一阵风。
      长风拂过飘飞的碎纸,撞碎了玻璃,撕裂了墙体,钻进了破碎的大楼,从缝隙里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它们倏然扫清了天地间浓稠的雾气,夜空的一角从雾后透了出来。在那里,星辰交织出万丈辉光,拱卫着中间一轮圆月。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疑问:“今天是月初啊,哪来的圆月?”
      圆月忽然暗下,又忽然亮起,像是眨了眨眼睛。
      那竟然真的是一只眼睛。
      眼睛本是夕阳色的,偶尔有奇异的色彩在之中流转,只是高远辽阔,显得纯白如练。真正的月亮在它的光芒之下,两者呼应着,从深远的夜空垂落,透过浓雾的缝隙,落在了人间。
      光落下的一刹那,黑海掀起巨浪,巨大的鲸鱼和一头森然骨鲸同时跃出。沈空提着黑色长刀破开浪涛,对着建筑物挥下。
      他的身后,巨大的眼睛缀在夜空中,温柔地注视着他,追逐着他。
      金谷未曾想过,沈空竟然不走入口,直接切开了圆环。
      这一刀击碎了岌岌可危的平衡,遍布裂缝的墙面终于支撑不住,教学楼轰然裂开。
      瓦砾下雨一样砸下来,巨大的伪窃第一个被砸烂,它没有骨骼支撑,脆弱的幕帘包裹着空荡荡的躯体,转瞬间就被掩埋了。
      伪窃一倒,锁链全都松开,周明阳控不住锁链,整个人从半空中落下。走廊早就塌没了,下面只有三层高的楼底。
      就在此时,墙缝里一条土蚯蚓蹦了出来,转瞬间膨胀数倍,化作巨龙,口中衔着坠落的周明阳和失去意识的婆娑,避开洒落的水泥石块,朝天冲了出来,落在了废墟之上。
      周明阳扶着檐龙的头,跪在满地废墟里,锁链缠了一身。他伸手抓住金谷半边翅膀,拔萝卜一样往外抽。
      毛人张崇收到命令,巨大的爪子拍在周明阳身上,划拉出一道道血痕,周明阳痛得浑身一颤,咬牙揪着金谷的翅膀死磕。
      金谷双翅震颤不止:“你疯了!你放手,我已经融入一半了,你取不出来的!”
      “我来!”沈空跃上废墟,檐龙低吟了一身,垂下头颅,让人爬上来。
      他一把扯过张崇身上的毛,半点不手软地撕下一大片。棕黄的毛连皮带血撕下一大片,张崇哀嚎了一声,松开了周明阳,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上窜了下去。
      周明阳伸出手,沈空握住了他,两人指环碰在一起,发出清亮的一声“叮”。
      两个半圆终于又连在了一起,停滞的灵力流动起来,金红的枫叶从沈空身后浮现,乘着灵风围绕着两人旋转。
      就像他们遇见不久,沈空替他从身体里拉出飞灵、张绫、障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伸手轻轻一拂,手里就多了一只金色的蝉。
      金谷呆愣地看着漫天枫叶,一时忘记了动作。一片格外有灵性的枫叶温柔地落在它身上,上面仿佛残留个盛夏黄昏的余温。
      周明阳低头看着这只仿佛傻了一样的蝉,手指一动,锁链回到了它的手里。末端牵着一团漆黑粘稠的物质,里头有火星闪灭。
      “喏,你的老伙计,没埋进去。”
      “熔岩”里的火光渐渐熄灭了,变成了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金蝉化作人身,沉默地将它收拢在掌心。
      不远处的碎石响动,尚清源赶来,停在他们不远处,婆娑衣裳沾了灰,略有些狼狈地站在他身后。
      尚清源取回了“眼睛”,浑身幽暗的戾气消了下去,又变回了体面的尚家主。他笑容晏晏,对金谷道:”借婆娑的眼睛,我看到了你们这里发生的事情。迷山山神在我宅邸做客多年,我们竟然不知道,真是罪过。“
      金谷拢着手,淡漠地瞥向他:“尚家主的罪过我可要不起。除妖师代代家主要么不得好死,要么永不见天日,旁人沾上一点,都是要倒大霉的。”
      尚清源愉悦道:“确实如此,那就这样吧,告辞。”
      随后他转过头,望向沈空的方向:“我们的约定,你不要忘记了。”
      沈空一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随心所欲的除妖师便笑着转身,踩着用伪窃刚做的最后一只白妖,和婆娑离开了这里。
      周明阳握着沈空的手指紧了两分:“你们有什么约定?”
      “除妖师这一群体驳杂庞大,他不想养废物,那天你也在的围猎里我帮他砍了生出异心的分支,而他放弃迷山,不再炼化妖怪,这是约定之一。约定之二,他的力量为我所用,而我答应他,在新规则出现之后,为他保留一条线,牵引他往妖怪的世界去。”
      沈空顿了顿,加上一句:“虽然迟了点,再不会有白妖这种妖怪了。”
      长风吹卷着雾气,檐龙的鳞片反射着溢彩流光。
      周明阳抬起头,与夜空中自己的眼睛对上了:“你藏了个好地方。”
      沈空:“你现在能看见了么?”
      周明阳捂住一只眼睛,他与那只眼睛的联系越发强烈了,在某一刻的时候,他仿佛漂浮在云端,垂眸望见了这个世界。
      “我曾经在鹿角的梦境里俯视世界,我看到了世界角落的每个地方,有人,有妖怪,有死物,有生灵。辗转千百年过去,虽然世界变了很多,很多东西还是没有变。”
      车库边上互相扶持着往回走的学生,灯火通明的宿舍里探出张望的脑袋,海岸边怔然望着退潮的沈七叶和周明烨,避难处和结界边上站着茫然无措的除妖师,更远处的城市乡村,千千万万生灵酣然入眠。
      ——这些是人类。
      盘落在废墟上的巨大檐龙和微小金蝉,静静漂浮的金红枫叶,连通江水的黑海里翻腾的两头岛鲸,家里等候着的银白巨兽和白猫儿,持着神器在阵点里守卫的神明,静默垂首的大大小小阴影。
      ——这些是妖怪。
      周明阳终于明白,为什么沈空常常看着远方,也不着落处。
      他的眼里,是整个世界。
      山林、旷野、波涛、丘壑,雨雾落、长风过,夜空下、月色里,深深浅浅的因交织出千年的遗憾,被红尘黄土掩埋,又生发出这样的果。
      此一人身披霞缎,手持黑刃,立在周明阳身侧,叫他从云端坠落,从冷寂的孤独里脱出。
      沈空陪他看着这个世界,轻轻道:“规则缺漏,碑树崩塌。种子孕育新的规则,我们也需要新的碑树,为秩序补缺。”
      他手中燃起一张符咒,它区别于除妖师的符咒,是沈七叶用幽光草的叶子做的。明亮的蓝色火焰从一角燃起,它烧尽的时候,阴影里每一只妖怪都收到了传唤。
      无数妖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从石缝里,从枝丫间,从屋檐下,从财神的小店里,甚至从某个人类身上。
      周明阳看到了扎起麻花辫的张绫,笑着对着他们挥手;看到了未成形的飞灵,气泡一样透明的身躯折射着煊煊彩光;
      看到伏尸怀抱婴儿,看到灵魂碎片从白妖身上分离,看到长着鬃毛的面具轮转,看到三足鹦鹉羽翼鲜亮;
      看到白衣挎着医箱,看到灰舟濒死又返生,看到红枫如火,看到牦悠然行过;
      看到稍远处的山林里,露神社的风铃声渐起,院子里四季不败的樱花谢了,秋色染上了枝叶;看到水浪涛涛,游曳的骨鲸跃出水面,长吟消失在游轮的鸣笛声中;
      看到江岸环绕的南姜之外,十七个阵点金光璀璨,有谈笑声响起,神明各自手持着神器,向着他们遥遥行礼;
      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妖怪,它们无一不身着盛装,在这场盛大的朝圣里,或是轻松,或是怡然,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腾空而起,向着南姜,向着这坐废墟靠拢。
      妖怪们路过这片厚重弥散的雾气时,便带起一缕白缈。白缈脱离了夜色,褪去了晦暗,纯白柔软的一束拢在妖怪身上,如仙人轻盈缠绵的丝帛,遮掩妖怪面容。
      一丝、两丝……无数丝。
      南姜的每一个人只要抬起头,都能看见百鬼夜路行游,万里流云聚拢。对人类来说,这场朝圣就像一场太阳雨,一道环彩虹,一点流星泪,是自然馈赠的壮丽画卷,是足以拿出来与家人朋友谈论的美事。
      他们或是惊奇,或是赞叹,一双双眼睛记录着这壮丽的天地异变,新旧规则在人类和妖怪的共同注视下,完成的一场交替。
      雾气抽离了所有零落在这世间的因果线,全都聚拢而来,于是一棵有墙堵那么宽阔的云雾之树拔地而起。
      树的脚下,是废墟,是沈空斩碎的圆环。
      周明阳抬头看着这棵新的“碑树”,才后知后觉明白了沈空的用意。
      圆环收尾相连,自成一体,这棵新的“碑树”不再像过去那样身负重重重压,勉力支撑到最后落得个轰然崩塌。现在的它属于规则的一部分,是新秩序的守卫者。
      新规则自天穹最高处落下,穿过圆环,接连无尽深海,在这人间重重划下一条道来。
      自此,圆环正面是人类,圆环背面是妖怪。
      人类只是人类,妖怪也只是妖怪。
      新规则第一个清理的,就是不属于这两者的异类。只见三道白雾落下,一道飞跃去了锦城的一家医院,一道勾去张崇身上的毛,另一道艰难而笔直地落下,缠在了沈空的身上,将他从地上拉扯而起。
      雾树想要清除异类,可是现在存在的一切,是这个异类一手培养架构起来的!
      相碰的两枚指环被迫分离,沈空眼睛一花,就发现自己已身在半空,周明阳面露惊慌地站在地面上,抬头向他伸出手。
      远处兽鸣近了,玄月恢复巨兽的身姿,带着幼猫逼近,它亮起利爪,对准烟雾猛然挥下。
      它的爪牙从来无往不利,但这棵树没有实体,它只是烟雾,烟雾散了一瞬间,又继续带着沈空没入巨大的雾树里。
      沈空眼前被棉絮一般的雾气充斥,他感受到它们在缓慢融解他的躯体和灵魂。他没有痛感,也感受不到悲伤,仿佛回到出生之前的时光,浓烈又安稳的睡意袭来。
      他没有顺从这倦意,手指一动,黑色的刀闪现出来,刺入了他的手背。
      鲜血顺着手流淌到指环上,顺着上面暗纹的沟槽,缓缓绘制出一个他、周明阳、鹿角和月藤都认识的阵。
      逆转之阵。
      雾树底下,周明阳同样咬破了手指根,鲜血将指环涂得鲜艳刺眼。
      逆转之阵是一种很严格的置换,很苛刻的交易,它起源于世间规则,是赋予调率者逆转因果的权柄之一。当阵主以自己为代价触发这个阵时候,规则无法拒绝。
      若两个逆转之阵连在一起,逆转的逆转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曾经世上调率者只有一位,无法给出答案,但他们现在有两个人,一个是天命所归的调率者,一个是执刀行斩的调率者。
      那是给沈空除障的那个下午,还没下雨,雾也还未降落,他们并排坐在卧室飘窗的软垫上,一人一边趴着只打盹的团子,一起晒着午后暖融融的日光。
      沈空在周明阳手心里画下了一个无限的符号,是一环扭曲,也是两环交错相连,互为表里。
      周明阳:“它是大灾变的起始,别人避之不及,你倒是想拿来用。”
      “刚好我们两个都满足要求,不需要像月藤那样费了漫长的时间收集破碎的规则,为他开启道路。”沈空那时还虚弱着,他将自己的手覆上那个无限符号,也覆在周明阳的手上,“不启阵,我死,启阵失败,你我都会死,对你来说好像有点亏。“
      周明阳却笑了一声,手指弯曲,将沈空的手握在掌心:“但如果成功了,我就永远抓住你了,你怕不怕。”
      沈空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展开五指,扣入周明阳的手指缝里,拉到眼前,轻轻落下一个吻。
      长风涌动在废墟之上,很久很久才散去。
      雾散尽,雨停息,夜空如洗,星朗月清。
      *
      寒风里渐生暖意,路边樟树新绿覆了旧绿,一路走过去,郁郁青青,葱茏如烟,已经有不怕冷的姑娘露了一截脚踝,相约出来拍照踏青。
      江水碧蓝,雪浪接天,跨越了冬春又一年的江水似是从未变化过,从遥远的天际而来,向着天际而去,只将滩涂的黑礁石冲刷得越发光滑鲜亮,连上面跳跃着风里也欢快了许多,里头似有笑声阵阵。
      岸上有闲人扔了石头下来,砸碎了这缕春风。
      一个声音响起:“别乱扔东西。”
      闲人回头一看,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一个神情冷淡,一个笑容和煦。
      说话的是带笑的那位,他气质奇特,只穿着简单的运动衫,一眼望过去不像普通学生,倒像是哪儿来的神仙。
      最为奇特的是他的一双异色眼睛,一只艳如未落的夕阳,一只淡如粼粼的湖面。
      闲人被他看着,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那青年又问:“知道了么?”
      闲人连忙点点头:“知道了,我不扔了。”
      有江风吹来,闲人一错眼,好像看见了霞织的衣袖轻轻扬起。
      面色冷淡的那位突然抬起手,一阵狂风原地掀起,两个年轻人不见了踪影。
      闲人怀疑自己眼花了,打了一个哆嗦,拢起衣领继续走着。
      高空中,玄月舒展身体,银白色的毛发波涛般涌动,沈空懒散地伸长了身体,往后一靠,靠在周明阳身上。
      “你霞缎露出来了。”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衣服,人cos的都看不上。”周明阳笑着指指下面,“倒是刚刚那个人,我以为你认识呢,原来是阻止他砸到那两个小妖怪的。”
      沈空懒懒道:“是。”
      “你倒好,不想说话,全让我一个人说,还不打一声招呼就起飞,下面那个人要吓死了吧?”
      “你让雾树往他眼前迷一下,人就忘干净了,多大事。”
      周明阳将人拢过来,整理他被风吹皱的衣领:“不是说好了不随便干涉的,下次我们走到没人的地方再起飞。”
      绵绵从他袖子里露了个头,奶声奶气地“喵”了声,像在附和他的话。
      沈空鼻音轻轻的一声,就当回答。
      “嗯”是什么意思?周明阳好笑地看着他,没反驳。
      以沈空这百转谋划思量本事,有一万种理由反驳他,他就是懒得说,看上去是周明阳事事顺着他,实际上却是沈空顺着他,随他怎么做,随他怎么讲。
      他以前就不爱做多余的事,回复消息偶尔也只发一个“。”,他劳心劳力,束手束脚做了这么些年,现在闲下来了,恨不得把缺的觉都补上,不想说话的话一个字都不说。
      不过新规则刚完成,没什么特别大的事,犯犯懒也没什么问题。
      那天的他们双双开启禁忌的逆转之阵,周明阳以死换沈空活,而沈空以自己的死换他活,生来死去,互为因果,这就是他们构想的无限。
      周明阳不知道被红色的阵光杀死了多少次,只觉得浑身开满了洞,一股风吹来,无数股风吹走,眼前废墟染得红里发黑,比障界里那层厚实的尸骨泥层好不了多少。
      雾树里的沈空更难,他有自愈之身,还要对抗雾树将他拖曳沉底的拉扯,在阵里死去的次数比他只多不少。
      到最后,遥遥挂在月稍的魔眼支撑不了宿主来来回回的死活,雾树也禁不住死生消磨,这个世界将他们往外一扔,再也管不到了。
      他们脱离了规则,这也不算好,朋友和家人都在这边,一走了之也不是事。为了回去,沈空将圆环背面的旧部下们叫来,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收了雾树,顺着雾丝从天际坠落,终于回到了人间。
      万幸落地时年月未曾过去太久,教学楼的废墟刚被挖走,还没来得及重建。
      彼时沈七叶手里两朵新鲜的小菊花,眼眶发红地蹲在黄色的警戒线外。见人突然出现,他盯了半天,猛一掐自己,一个电话就把周明烨叫回来了。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他们回学校补了销假手续,接着上,不耽误。
      满校园都在津津乐道着炸掉的教学楼和那天晚上的壮丽景象,重建大楼还需要时日,行政楼下车库渗水,泡废了不少豪车,也没法用了。校领导一批,大二留守最后一个学期,其他全部搬迁至新校区。
      只有保险公司损失惨重的世界完成了。
      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小巷子落了下来,一路走走停停,往学校里去。
      三月春光融融,巷子里不知谁家野桃开满了偏僻的角落,粉白的花瓣落到墙外,一只细长的手腕从枝丫间伸出来,对着两人晃了晃,发出清脆的铃声。露神热衷鲜花着锦,如今顶了个花名,众神戏称他“花露神”。
      谁家窗台小葱翠翠的一把,旁边捧着土瓷杯的小妖怪喝了一口花茶,眯眼晒太阳。绵绵半年了也就长了那么一点,凑过去舔了一口人家的花茶,麻着舌头跳回周明阳肩上挂着。
      玄月不耐烦挤在狭窄的巷道里,一跃而上别人家的车棚脊,足下悄无声息,银白的披毛熠熠生辉,优雅轻盈。
      从小门进学校,身穿黑色学士服的大四生三三两两合照,虽然教学楼没了,这里毕竟是他们度过了三四年的地方。
      有几个熟悉的面孔看来,心照不宣地对他们一笑,是和他们冒险的一拨人。周明阳没有修改他们的记忆,一是人数太多,藏不住这么大的疏漏,二是他们约定好了不往外说,一起守护那场不可思议的记忆。
      反正也不差,周明烨那边的知情者还要更多。
      到处是谈笑声,学生眼里闪耀着希望,即便有迷惘,有未知,但未来终将有一束星光,照亮他们脚下的路。
      等夏天已过,他们大二升大三,也要离开这个校园了。
      碧蓝的天际有一道长长的云,是飞机离开的轨迹。
      沈空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先生今早的飞机,这会儿应该到锦城了吧。”
      “嗯,我哥在给他汇报呢。”周明阳魔眼流转,能瞬息看千里之外,“常先生走前本来想见下我们,我给拒绝了。”
      沈空点头:“麻烦。”
      他俩不太适合干扰人间的事情,见这个面只是徒增烦扰。
      原本也不该继续管妖怪,但因为他们折腾出来的死生循环,雾树元气大伤,他们还不能真正撒手,有时候还得处理些大大小小的矛盾。
      最大的矛盾就在尚清源身上,当初他与沈空约定,要在新规则立下之后继续接触妖怪。原本沈空只打算给他开连接妖界的梦,没想到尚清源直接做绝了,干脆放弃了人类的一切,彻底去到妖怪那里了。
      “他说过了两天没有眼睛的日子,觉得生不如死,不如斩断尘缘,去当妖怪。”沈空评价,“他只是放不下婆娑。”
      双鸾镜受损,阳面的婆娑只能依靠映照人类生存,新规则下两者分离,她不至于马上消失,但寿命也长不了。
      尚清源知道之后,即便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在人间混得很好,也还是半点没犹豫地下了这个决定。
      婆娑照出尚清源内心的愿望,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这个人类的执念。
      尚清源住在迷山宅邸,和逍遥自在的山神金谷做邻居。他们之间的仇怨跨越世代,到现在剩下不了多少,也总归无法马上放下成见。只不过人类寿命短暂,再多的仇怨,等这个人类逝去,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离开之后,失去了力量的除妖师也彻底解散,优向青入了周明烨麾下,积良竟然有执业医师证,干起了拿刀划拉人的老本行,天天忙得跟狗一样。行东回老家了,张崇据说犯了事,现在含泪蹲铁窗。
      人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具备物种多样性的群体。
      一路走一路有各式各样的小妖怪同他们打招呼,好像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只是它们再也不会出现在人类的面前,不会有哪天下了一场迷蒙大雾,让哪个人类看了去。
      看不见的界线横亘在人类与妖怪之间,再也不会有除妖师,也不会有调率者。
      只他们两个,逆转之阵互相置换,跳脱到规则和界限之外,困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循环再也无法运作,他们也就一起烟消云散了。
      也不一定,毕竟没什么是一直不变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最后一位调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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