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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回:恨来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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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欲晚,贾寒烟的突然离场,没有对拜月会造成任何影响,鸳鸯湖畔觥筹交错,火树银花绽烂夺目,引得城中孩童纷纷举目仰望。
两道丽影于热闹中,无声潜入李家府邸。
方一沾地,不准便双腿打软地要倒下,春山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她此时才注意到,不准满脸的冷汗,脸色比自己还要苍白。
“方才我使出全力,加之风向急转,才赶得及帮你躲过那一箭,如今有些支持不住······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莫欺负我此时无力,若你还有良心,万不可趁虚而入,日后也不许再来马蚤扰我家主人!”
春山见她摇摇欲坠,还要正容亢色,连忙劝道:“快别说话了,你现在这样子,也忒吓人,万一被你家主人看到可就不妙了!”
不准反应过来,道:“可我现在妖力失散,灵力不稳,保持不了形态······”
不准一下子化作白猫,一下子又幻化成姑娘模样,看得春山晕头转向。
“那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呀!”
不准点了点头,“你离去前,帮我去看看主人醒了没有,我放心不下。”
“好,你别操心这个了,我月春山有恩必报,你要我应承的,我都答应了你——今日过后,我绝不再见李锦年。”
“拉勾勾······”不准伸出粉色的肉垫,春山郑重地捏了捏,“如果我反悔,罚我一千年找不到郎君,谈不了恋爱!”
不准这才放心离去,春山瞧了瞧四下,发现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朝内院一路进去寂静无声。
她正松口气,却听得:“范小姐,李某等你许久了。”
春山心肝一颤,卡壳似的转过头,却见李锦年披着外袍倚在长廊下,定定看着她。
他明明一副病西施的模样,眼神却格外锐利。
“李郎知道我要来?”春山脑筋飞速旋转,倒打一耙,“你与那贾寒烟一去不返,我担心你才过来李府看看,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李锦年摁了摁睛明穴,恢复一丝清明,“李某身体不适,无法与范小姐周旋。”
随即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就事论事,李某还是要先谢过范小姐的救命之恩。”
春山下意识道:“嘿嘿,举手之劳啦!”说完才悔不迭地捂嘴,头皮发紧!
她抬眼偷看李锦年的神色,对方竟然露出罕有的笑容,虽然也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春山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李某早闻范府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可堪配的良缘,前几日听闻小姐被劫噩耗,某亦挂心,幸而小姐福泽深厚,全身而归。但——”
“纵使小姐在小重山偶然遇到什么机缘,这亦不是一个人性情大变,且一夜之间身负绝世轻功的理由。”
“说吧,你究竟是谁?”
这是春山认识李锦年的两日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不近人情的质询,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春山心知她不可再于范府逗留,否则恐将永无宁日,只得把之前在小重山发生的种种告知,不过却略过了与吴衮的那段纠葛。
李锦年静静听完,才道:“眼见为实。”
“什、什么意思?”
在春山有些愕然的空隙里,李锦年继续说:“变成狐狸给我看看。”
“不行!”春山想也不想就拒绝,“我如果现在就显形,就再也附不到这具身体上了!”
“如果你真是狐妖,你觉得,我还会容你继续占着范小姐的身体?”
其实春山也没有想霸占这副躯壳,可她还没来得及跟范老爹告别······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范奚白终究香消玉殒,范老爹的掌上明珠早就死在小重山上那间破茅屋里,而她不过是借他女儿的尸体逃命的深山狐妖罢了······
春山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也罢,你想看就看吧。”
说完,一束妖灵便从天门凝结而出,范奚白一下子便软软地瘫倒下去,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全身,青白的脸色掩盖了她生时的秀美。
而另一边,一个身着红衣的美艳女子,正玉足临空踏风,银色的大尾巴在身后轻摆,一股奇异馨香随着她的动作,浮动开来。
“现在,你可信了?”
不同于范奚白柔弱的音色,春山的声音更带几分天然的撩惹之味,也不似娇嗔做作,却听得人酥麻入骨。
有时,最要命的就是那些不自知的魅惑。
可李锦年却岿然不动,脸色反而愈加凝重,他从不信世间有妖,如今却颠覆了这一认知,幸运的是,这狐妖并不谋人性命。他虽也可怜范伯父痛失爱女,却绝不可能再让春山留在吴国的疆域之内,这是一个潜在的巨大的危险——她若媚主,必定祸国殃民。
他思虑重重,不知如何劝服这狐妖离开,却被春山惊慌打断:“有人来了!”
李锦年暗忖,当是二殿下派的人来了,便提醒道:“你先将范小姐带进侧屋暂避。”
月狐一族在人间行走,最忌讳暴露真身,或将全族置于危险境地。于是春山毫不犹豫,立即按李锦年说的,听话行事。
二殿下派来的抱剑小童,敲了许久的门也未有动静,以防万一,只得擅自而入,没想到整个李府都空了,当瞧见李锦年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廊底下时,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请李公子恕我无礼,方才敲门无人应答,我因担心公子安危,只得闯进贵府。”
“你有心了。”
小童又道:“为何不见李府上下?”
“一则家父外出收银,本不在家。二则,我担忧姑苏异变,便将下人都打发回了祖地,你无需担忧。”
“原来如此。”李锦年看着小童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俑言谨小慎微,是极好的,可关键之时反而误事。”
被唤作俑言的小童,面上一红,抱剑拜道:“受教,俑言从未见过李府如此景象,且时逢二殿下受大殿下所累,即刻就要进宫面圣,不免忧惧,特来请先生指点一二。”
李锦年将今日发生种种大略告知,又对殿下入宫之事宜嘱咐了几句,俑言才感激告退,望着小童远去的背影,李锦年压抑了许久的咳嗽,才得以出口,鼓动的喉结阵阵发痒,和着一股铁锈的气息,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夕阳落得太快,却为鬼祟蛰伏滋长所喜,四道黑影悄然无声地接近李府,伺机而动。
俑言去后不久,二殿下派来的人也到了,出于暗卫的自觉,他们很快发现了彼此,八双眼睛相互打量,都心道:自家主子果然极为看重这个李锦年。
他们默契地互相点头示意,各就各位。
李锦年对危险是敏|感的,但那是与生俱来的,对于政氵台、制度上的某种敏锐嗅觉。这也是吴睿、吴衮二人争先请他拜入府下的核心原因。可任凭他如何聪慧,也不能避开人世间的一切诡诈计谋。
他洞察到了,当今圣上龙体式微,姑苏城风云际会之日,不远矣。
李锦年来得及送走所有家眷,却没有看到不准的踪影——这憨萌小物,是他为数不多的闲趣中,最珍重的。
等处理好范小姐与那狐妖的事,他首先要找到这只顽皮猫,然后在它的屁股上狠狠打几下,以示惩戒。
他唇角弯弯,忽而想到那狐妖还躲在房里,便恢复常态,道:“出来吧。”
春山撇了撇嘴,这个凡人是不是缺根筋?
看到自己的真身不惶恐求饶也就算了,不仅一副稀松平常,不过如此的做派,竟然还对她颐指气使!!!
要不是她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虚怀若谷!李锦年早就死八百次了!
只是如果春山此时拿面镜子照照自己顺从的样子,可能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李锦年直直地望着春山,两眼如深潭无波,“范小姐的事,我会亲自登门向范老爷解释,你便就此离去,日后若叫我在吴国境内发现你的踪迹,必无情面可留。”
春山脸臊得通红,嚷道:“走就走!在老家,我可也是受香火供奉的,你别、别瞧不起人——”
“那个,妖······”
如若是在旁人眼中,春山足是个香靥凝羞的十分美人,可李锦年却不为所动,只轻吐道:“慢走,不送。”
春山轻哼一声,施展轻功朝天际飞去,她真想不通那小猫妖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人,毫无情趣,也不怜香惜玉!
李府附近少有人家,此时却聚集了几个孩童,围着一个青衫男子讨要烟花。
今日姑苏城的天空五彩斑斓,唯独一簇直冲云霄的红紫尤其扎眼,就在春山愣神的片刻,脚下传来孩童嬉闹的拍手声,她不禁向下望了一眼,是那青衫男子引着他们点燃了烟花。
也不知那男子的烟花里放了多少的硝石、碳粉,焰火炸裂的那一刻,竟醒了半个夜空,连带刚飞出李府的春山都被吓了一大跳。
艳绝的面容在簇白的光里一览无余,其中一名黑衣男子厉声道:“截杀那个女子,不可放过任何一个从李府出来的人!”
春山自然听到了这句话,悚然一惊,正疑惑何故,又听得另一边道:“你们不是二皇子派来的人!?”
两队先后抵达的黑衣人都有刹那的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是冰炭不同炉,敌我不同路。闹了个大乌龙!说时迟那时快,双方立即缠斗在一处,看得春山一脸莫名。
虽然她不知道其中内情,不过想必与李锦年有干系,春山不擅长费脑筋揣测这种事,既然李锦年要她走,她便没必要多管闲事,径直离去。
李锦年在府内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想尽快安顿好不准,才好派人去请范伯父上门,将范小姐的事情告知。
就在他里里外外寻找的工夫中,那名青衫男子将□□、火油沿着李府洒遍,只要沾染一点火星,整个李府就会被火舌吞没。
不准不敢去李锦年居住的内院,随便找了个柴房躲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窝在角落,好不可怜。李锦年找到不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心想自己也没苛待不准,它何至于如此可怜地睡柴房?
李锦年清冷眼眸中难得泄露一丝柔情,抚着不准的动作也更轻了几分。
手下一团雪白似有所感,发出舒服的口申吟,就如女儿娇嗔,李锦年恍恍然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还不等细分辨,却见窗外火光浓烟四起,呛得熏人眼泪。
李锦年暗道不好,恐怕是吴衮贼心依旧不死,今日非要他的命。
他观察火势,抱着不准连忙往稍弱处避去,却也只是一时之策,火龙爬满庭院,实在避无可避。
不准被浓烟呛醒,刚睁眼就看到主人白皙的脸庞上沾着道道黑灰,映衬着熊熊红光,却无丝毫慌乱无措。她却无心迷恋,只担忧起主人的安危。她开始后悔不该在这时候赶走那狐妖,越想越着急,便不顾一切地喊道:“春山,月、春、山!快来救命啊!”
不准嘶哑着声音,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发出求救的信号。就算那些害怕被李锦年发现的秘密,败露于眼下,也无所谓。
李锦年怔怔地看着怀中的白猫,眼看它发出女子的声音,眼看它身形显露忽又化作猫身······可笑的是,他才赶走一只狐妖,转眼却发现养在膝下几年的爱宠竟也是妖······它的呼救,一声比一声撕裂急迫,不为自己只为他。
他知道。
回想鸳鸯湖边,吟出“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的那个粉衣少女,原来就是不准所化,他托着不准的双手不禁收了几分。
虚空中,一双金眸洞启,将一切尽收眼底,望着已经远去的月春山,几不可闻道:“第三千六百七十六次。”
本尊多帮你一次,你便多欠一分罪要偿。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将不准求救的信号送到本不可能抵达之处,直到春山悉数听闻。
负气而去的春山一心咒骂李锦年,听到不准的声音时,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那风无奈,不得不增了数倍,仿佛一只铜锣在春山耳边敲响,震得她一时间内脑袋嗡嗡作响。
她吓了一跳,却没反应过来其中不合常理之处,只知道不准有危险了!她转身回去,一路闪过许多猜测:难不成她也被李锦年发现本体,要遭灭口?
直到看见漫天火光才发觉不对劲,不过任凭黑烟蔽日,她依旧分辨出不准所在,她正躺在李锦年怀中,一声声喊着春山的名字。李锦年却难得不将其视作异类,温言相劝:“不准别喊了,她已经走了。你是妖,若能脱身,就不必管我,你我缘分到今日为止。”
不准摇头拒绝,犹自梨花带雨。
春山暗自腹诽,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人还有心思腻歪,正欲上前调侃,却没注意到一支暗箭破空而下,直朝李锦年的心口而去。
“噗呲”一声,在春山的位置,恰好看到一个带血的箭头,红中泛黑,显然事先涂毒。
李锦年如山俊挺的身躯轰然欲坠,不准惊叫出声:“冥君!”
李锦年在最后一刻稳住身形,半跪在地上,才将不准安然护在怀中。
“冥君,是谁······”他含着笑问,嘴角却留下黑血。
春山暗自恼怒自己无能,怎么一个两个的,她都救不到!
不准没有回答李锦年的话,只肝胆俱裂地去探他的灵门,却是——
三魂七魄渐离身,神仙难救黄泉客。
春山底气不足道:“对不起,我来晚了。要不我、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吧?”
不准知道这一切都晚了,可这不怪春山,虽然冥君本体不灭,可他们这一世的缘分又要到此结束,她不知又要花上多久的岁月才能找回他。
她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到李锦年的心口里。
“别哭了,你总是那么爱哭。”
李锦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他现在五脏六腑都很痛,却在看到不准悲痛的面容时,一切都消解了。
“和你相处这么久,却不知你非我族类,不过现在知道,也好。”他冰冷的指腹拂去她下腮挂着的晶莹泪珠,“凡人总有一日会身死灯灭,你无需伤怀。只是人心险恶,你单纯懵懂,自我去后,你还是莫要在人间逗留为好。”
不准变换不停的姿态,落在李锦年眼中,全成了担忧,他不得不放下自尊,转而向春山道:“方才是李某有失风度,对姑娘不敬,今日你折返来救,可见本性纯善。看在这几日的交往上,李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狐姑娘成全······”
狐姑娘?这算个什么称谓?
春山忍不住默默吐槽李锦年,不过心底却还是有些感动,若有人临死前还如此记挂自己,她也不枉来凡间走此一遭,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
“你若想求我照顾不准,倒不必。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毕竟她对我还有救命之恩。”
“姑娘是个爽快人。”李锦年安心一笑,却连连咳出一滩污血,不准忙道:
“主人快别说了,我们一起走,不准会治好您的!”
真是个傻孩子,李锦年看着不准的双眸,从那深处,他看到了,对预见死亡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无声地闭上眼,仿佛四肢百骸的痛如潮水退去。
“去吧。”
他终于抱不住她了。
不准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分别,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可惜,更痛心。
不准几近昏厥。
春山叹了口气,抱着她纵身而去,最后回头看了眼李锦年,没想到这样如雪如玉的郎君,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的前襟早已被不准的眼泪打湿,她没注意到,一缕幽魄随着夜色潜入不准眉间。
而李府外,二皇子带着姗姗来迟的司焰军,正闹得乱哄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