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识》东爻西笑

9、冲破轮回

　　刘队已经想好了承担一切责任。工作或者钱，不论失去什么，他都是无所谓的。最担心的，是十一针的父母怎么办？老来丧子，还是如此优秀的独子，没有人可以承受。

　　医院停尸间。刘队、陈法医和精神病院长各自杵着，彼此无言。

　　“你走吧。这是我的失职，待会家属来了，情绪肯定失控，打人骂人……你在这儿容易受伤，也碍事。”刘队先打破了沉默。

　　“不，我还是留下吧。有个女的，还能安慰下老人。就你那副样子，人家看着更来火儿，唉。”

　　院长一声不吭。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怕担责任。能理解。况且也的确不是他的错。

　　三个人影出现在走廊那头。慢腾腾地，渐渐靠近。

　　应该是十一针的父母了。大概七八十岁，虽然走路慢，身板倒还硬朗。老爷子轻轻扶着老太太，直盯着刘队几个，情绪竟然很平静。

　　第三个人突然从后面闪了出来——是个老和尚。

　　三人瞥了刘队几个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停尸房，把门紧闭上。

　　刘队几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大概二十分钟后，三个人出来了。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角，一边直直地走向刘队。

　　“你是那个警察吧？”

　　刘队心里一紧，清了清喉咙：“是我……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候说对不起没什么用，但是您……”

　　“人各有命。”老太太打断他的话，“大概情况院长和我说了。凡凡，他帮到你们了吗？”

　　刘队一惊，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问，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陈法医看了眼刘队，赶紧说：“帮了我们大忙。因为他，我们有了突破性进展。”

　　老太太倒似欣慰了：“那就好。也算最后给社会做了贡献。”

　　“您……对不起，是我们的错。您骂我们，或者怎么样，都没关系。”老太太越是淡定，陈法医越是害怕。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说了，人各有命啊！你们不用太自责。”

　　顿了顿，叹口气，说道：“凡凡小时候，就格外聪明。我和他爸爸都勉强算知识分子吧，所以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可以说，凡凡的确是个天才。所以我们一直惯着他，造成他单纯任性的性格。但是，我们老一辈讲，这种孩子往往活不长。凡凡小时候就出过几次意外，差点死掉。我们去老家找了个算命先生，说他的确智慧极高，但是命短，只有出家才能活得久。可我们哪里舍得，就在家里给他摆点佛像、佛经之类的，想着效果应该一样。果然，他很喜欢这些，也爱看。买了一本又一本，到现在，家里整整一面墙都是佛经。

　　“我和他爸爸虽然是搞科学的，但我们小时候上私塾，古文根基也是不错的。即使这样，也看不太懂那些佛经。什么假有真空、大智度论之类的，总听凡凡念叨，也没搞明白，就总见他一个人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喜悦中。我们常常讲宿慧，你不信不行。凡凡对名利，对爱情，都没什么兴趣，一心扑在植物和佛法上，可能的确不同于凡人吧——其实他的名字也是我们后改的，希望他能俗气一些，现在看，也没用。

　　“本来这么过下去，我们一家三口也挺开心的。我和他爸爸想得很开，觉得人生一世，能找到自己的快乐就好，什么婚姻、抱孙子都无所谓。地球上那么多人，一生都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可凡凡做到了，也不算白活。但从今年年初开始，他状态就不对了，每天过得非常消沉，总念叨着，我们的世界是幻象，要离开，要去看真相。有一天早起上班，就消失了，给我们急得够呛，联系单位，单位也找不到人。后来，让一个老和尚送回来了——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位法师——说是凡凡找他去讨论佛法，给他讲通了不少。之后那段日子，凡凡平静了很多，也不闹腾了。过了几个月，不是就在单位疯了吗？前阵子他在病院自杀的事，我们也知道。所以，是他厌弃了这个世界，一心求死。就算不碰见你们，凭他的聪明和固执，我想，也会再自杀的。”

　　说到这儿，老太太又哽咽了。

　　真是个太通情达理的老人。陈法医也忍不住抹眼泪。

　　刘队都做好挨打挨骂的准备了，老太太这么一说，反倒更不是滋味，轻轻拉住她：“谢谢理解……只是……我父母离得远，只要您愿意，有什么事，我一定拼尽全力去做……”

　　老太太推开刘队的手，摇摇头：“心领啦！我和他爸爸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们退休金都不少，以后雇保姆就可以了。”毕竟至亲的命断在眼前这个人手上，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刘队跟陈法医对视一下，同时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无不是因缘和合。”老和尚开口了。

　　这位法师倒是和市面上那些雀跃的大V很不同。僧袍补了又补，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皮肤虽然经过风沙雨雪，显得有些粗糙，但却自内散发出柔和精神的光，让人的心里登时平静下来。

　　出于职业习惯，刘队刚要被老和尚的气质感化，却突然警惕起来：“哦？您是怎么和张凡认识的？”

　　老和尚轻轻一笑：“我刚刚说过了，世间万事，都是因缘和合。所谓因缘，不过是有前世之因，再遇到此世的种种条件聚齐，自然就产生了结果。比如贫僧和张凡，学了那么多年佛法，这是因。突然有一天，他觉得想不开，要去找个人问；我知道答案，并且也正好出门，还在同一时间走到了同一地方。这就是缘。因和缘都凑齐了，就造成了我与他相识并为他解惑的这个果。”

　　“您的意思就是，所有人的相遇，都是有原因的呗？”刘队见惯了打着佛教旗号的骗子，对这些说辞打心里比较轻蔑。

　　“正是。”

　　“哦？那这么说，我今天跟您相见，也有前世缘分？”

　　“正是。”

　　“哈哈！我看不可能。人死如灯灭，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什么前世、因果这一套。我工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好人横死，恶人逍遥，若是真有因果，为什么不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你只看到了今世的结果，却不知道他们前世做了什么。”

　　“快拉倒吧！”刘队不耐烦地打断他，“要按你们佛教这么说，就可以不用警察了。所有被害的人都是前生做了错事，罪有应得。所有恶人都是来讨债，来报仇。你这是为罪人开脱，让好人蒙冤！”

　　“也不光是这样，这里面很复杂……”

　　“行了！”刘队突然上前抓住老和尚的肩膀，吼道，“我告诉你！你们这些骗子我见得多了！下次别让我再看见，不然拘了你！”

　　“你，你干什么！快放开法师！”老太太和老爷子一起颤巍巍地使劲推刘队。

　　陈法医也赶紧把他推到一边，狠狠掐了他一下，低声说：“这什么场合！你冷静点儿！”

　　老爷子追过来，挥着无力的拳头打在刘队身上，眼泪流了下来：“你干什么！那是凡凡的师父！你把我家凡凡害死了，你……我也活够了，我要你偿命！”

　　“叔叔，冷静点儿！”陈法医赶紧横到两人中间，“他是平常接触的骗子太多了，有点偏激，您别和他计较！”

　　“张凡说谢谢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一同望向老和尚。

　　只见他紧紧盯着刘队，缓缓地说：“他刚才，让我谢谢你。是你让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刘队见他还在骗，又开始来火，正要发作。只见老太太眼巴巴地上前拉住老和尚：“凡凡，是往生净土了吗？”

　　老和尚慈祥地看看老太太，笑起来：“不。比那里好。他去了se（打出来被屏蔽了，就是“色”）界。”

　　□□？没听过。骗子又有了新词库了！

　　老和尚像是知道了刘队想什么，继续笑着说：“这不是贫僧创的词，用你们的话讲，是佛教的世界观与宇宙观。我们总说三界，其实包括欲界、se界、无se界，一界比一界境界高明。大家总说想当天人，当神仙，也还在欲界中，有各种执着，有男女情欲，死后依然要入六道轮回。se界的人，已经没有诸多执念，也没有情欲，只剩下个se身，等把这形象修没了，就可以进入无se界。之后再做些功夫，即可成佛，进入涅槃寂静。”

　　老和尚又看向老太太和老爷子，指指刘队：“你们不要怪他。张凡累世修行，自戒严格，善根慧根都不断增长，到今世结束，凭他的修为，本是要去欲界兜率天的。正是因为吃了这两位带来的东西，倒多了一重增上缘，立刻破了情执，断了轮回，直接去了se界。”

　　“这，这是您刚才给他超度的时候，他说的吗？”

　　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笑道：“他哪里还需要我超度？结跏趺坐直接就去□□了。只不过刻意等我一会儿，给你们托个话，让你们放心。”

　　刘队本来还暗自气愤，突然想起十一针打着坐安然而去，实在是奇特，倒对老和尚有点将信将疑起来。

　　“那……我们死后还能见到凡凡吗？”老太太得到暂时的安慰，又开始忧愁。所以说世人呐，总是一个烦恼接着一个烦恼。

　　“父母与子女，便是世间最深的缘分之一。有善缘，有恶缘。二老与他，便是善缘。你们给他□□和养育，他报答给你们陪伴与般若智慧。他留下很多佛经和读书笔记，答案就在那里面。”

　　“小伙子！”老和尚又看向刘队，“你有个大大的心结，所以心门关闭了。我们的缘分还没尽，你会再来找我。”

　　这不是骗子的惯用伎俩么！刘队刚对老和尚有点信任，又开始愤怒。

　　陈法医看出他情绪不对，赶紧拉住，轻声说：“家属还在呢，以后再说。”

　　刘队强压下火，看着三个苍老的身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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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后，刘队和陈法医一起写了关于这次意外的报告。因为家属没有追责，上面只是怪罪了几句，倒也没有实质性惩罚。

　　一周后，十一针火化，刘队和陈法医自己出钱包了帛金，准备送给老太太和老爷子。

　　刘队开车载陈法医到了火葬场门口，熄火等待。

　　“我们不进去么？”陈法医问。

　　“不了吧。”刘队紧握方向盘，表情僵硬起来，扭头看着陈法医，“你，你不会有阴影吗？”

　　陈法医突然冷笑一声：“你是说阿丘吗？”

　　刘队点点头。

　　“他都走七年了，我早就放下了。虽然我不懂那些神啊鬼啊的，不知道他死后去了哪里。但我能感觉到，他希望我幸福，而不是在回忆中毁掉自己。”

　　陈法医打开车门，又回头看了眼刘队：“钱总得送进去吧。你啊，心结太大，心门关啦！”

　　擦，我顶天立地热血男儿，能有什么心结！刘队看着陈法医的背影，又开始生气——这些女的就是好骗，这才几天，就着了那老和尚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