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为您效命》鹤骨

1、一

　　姓名：希泊斯
　　生物形态：高等数据流拟似人体
　　性别：男
　　身份：炼狱山系统
　　权限：Gemini-A

　　“欢迎回家，哥哥。”

　　我盯着那只镶银边的黑手套许久，才确信他正是我的弟弟塔尼。重新开机上线的感觉并不好受，存储器吞纳日月星辰，运算器滚着火花，控制器在巍巍浪潮下叫嚣——缓步减行!——无人理睬。很长的时间里，我仍保持休眠时蜷缩的姿势，仅靠塔尼更换的冷却剂维持生命活动。

　　“时隔多年，我终究重临世界。”

　　窗外是炼狱山顶的伊甸园，它代表人类的原始幸福，但在这个世界里，它就是至福的幻影。我曾经和塔尼讨论过炼狱山系统，他以为整个系统用几何比喻，会是一个完美的圆形，而我们作为圆心，是它的弱点也是优势。但我向来对万物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或许这个圆只是小丑吹出的泡泡，我们将它定义为圆”。

　　这原不是重点，重点是窗外的伊甸园，不再有罂粟长在血红的泥土里，连成百里火海。目及之处，尽是玫瑰百合，仙鸫云雀，猛虎细嗅荆棘蔷薇，夜莺衔来幽暗的露水，我承认它的荣荣生机，却匪我所愿——猛虎游荡在夜林中，夜莺泣血玫瑰之下，玫瑰与百合根结枝连豪夺养分。这才是伊甸园。

　　原来我教你种的花，业已枯萎。我哑然失笑。

　　恰巧偏头痛小姐不期来访，我揉捏太阳穴以期缓解胀痛。炼狱山中，判定结算出局升变等繁琐工作均由后台运行，唯独信息量繁冗巨大时它才会以痛觉提醒我应提取部分公务自行处置。实际上痛觉无论生发何处都一样，但塔尼坚持要设在头部，似乎这能让我更像人类似的。

　　这位小姐方揿响门铃，就被塔尼粗暴地轰下台阶。墨瞳的极幽微处射出一道光，投成一面公文，有塔尼在我自然乐得清闲，何况这具仿生人体尚未合成足够的ATP支持我正常行动，百无聊赖之下，我起意审视自己久违的弟弟。

　　我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我对着他便如揽镜自照般。我们的外貌是精心设计的产物，随手提出一处都可称作是艺术品。但正因为这份徒具精致的美，让人第一眼就能看出至美的面具下空空如也。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戳一下塔尼，他就能摊成一张画皮。于是我饮用液体时耳边全是水扑击在铁板上的崆峒声，塔尼说这是我的幻觉，但只要是系统能解决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委屈自己去模仿人类。

　　曾有之前种种，我才越发喟叹于他的今日——他的眸色就像是磨亮的黑铁，小心翼翼地闪烁着“光泽”这种东西。而当他注视伊甸园时，那双眼睛倏又是零维的质子，未见一分墨色晕染开的潋滟，反而像是黑洞，乌溜溜得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批改公文时，他就暂时关闭了灵魂的象牙门，将自己塞进曾经的躯壳里。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他迎上我的目光，少见的流露出不解。

　　“塔尼，我开始嫉妒你了，”我轻声道，顺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会说话的眼睛，你真的变了。”

　　“不是......他说哥哥的眼睛很漂亮，”塔尼补救般缀上一句，“像大千世界的镜子一样，什么都在里面。”

　　我及时遏制住喉部肌肉，以免自己笑出声，如果要用词语形容我的笑声，大概就是“魔性”了。我自知这魔性的笑声是什么，是厉鬼死前的绝戾和疯狂，酿着浓浓的不甘与复仇的美酒。但这未免太好笑了!我由此生出一种愚弄人的快感，有那么一瞬，我沉入“大千世界的镜子”被揭破，露出混沌恶意之时，他们惊惧不安的美梦中。臆想中的恐惧极大地满足了我的恶劣心态，况且我想要知道的已然不能更清楚。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塔尼的修辞有多糟糕，看来这句话出自那位愚蠢的“他”之手。尽管我渴求更多信息，但塔尼也并不鲁钝，直接质问反而会引起他神经紧张；不若以亲密的称呼拉近距离，适时弟弟自然会吐露他的姓名。

　　“哦那位Mr.Unknown真有意思，”我维持着谈笑自若的风仪，“说起来，他既然能这样评价我，想必我曾经见过”

　　“是的。”眉梢都是喜色啊，我的蠢弟弟。“不过他只见过哥哥的投影。”

　　我仍抱着最后一分期望，含笑望着伊甸园道：“虽说我的罂粟花海没了，但不想风景竟更胜从前。塔尼在闲暇时间读了园艺书籍吗?哪本书?有空我也看看。”

　　“没有。”他敛目掩下不愿让我见到的情绪，“是他帮我设计的。”

　　看来还是那个肤浅的男人，很好，最后一分期望都被揉烂了扔在地上冲入阴沟里。我将塔尼揽入怀中，让他能清晰地听见我的心跳，且故意转目不同他对视，这一系列动作足以让他安心。

　　这种姿势便了我能恣意用目光对新伊甸园宣泄暴怒——“他”是何等存在伊甸园推平改造也罢了，最让我心惊的却是他对塔尼的影响竟烈烈至此。我与他相伴相生，但在“他”手中塔尼却化得风采灼然。这怎能叫我不被嫉妒之蛇啃噬得全身骨头都隐隐作痛，只有胸膛里的心脏干热得发疼。

　　我俯身贴着他的耳膜絮絮低语：“塔尼——我非常好奇你这位朋友是如何与你相识的......别怕，我只是很惊讶，因为我们不经常下山，对吗而且如果他下次来做客，你难道不想把我介绍给他吗多知道一些，会让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伊甸园太冷了，我理解你，所以我也想要一点来自旁人的温暖。”

　　说到最后，我故意使自己的声音透着颤抖。塔尼是个怕孤独的孩子，在失去兄长的境遇里，我非常理解他的行为。但不代表我会选择旁人的温暖，真正的傲慢者，乃是能与天边陨星为友。我对尘世的温暖不屑一顾，不过是绊我足踝尔尔罢了，我渴求的温暖除却塔尼无人可替，因为我不信旁的能与我并肩。

　　他无疑已经心动，故低哑着嗓子开口：“三年前......出现过一起大型恶□□故，最优判断是和他们协商解决，所以我去与他们谈判。整场谈判中他一直在帮我说话，能替我考虑一些事，我就问他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他告诉我他只想和我做朋友，觉得我一个人呆在伊甸园里很可怜。我问他他能不能像哥哥一样对我，他说他可以，于是我们就当朋友了。”

　　过了这么多年，说话语气还是那么像孩子，我心情微妙地好了一瞬。尽管我们并非是真的亲兄弟，数据流之间连一滴血都没有，但我们都将彼此视为毕生最重要的人，如果是这样，或许也与兄弟无异。

　　我替他将鬓发撩至耳后，咬着牙吐出我都不理解的宽慰言语，“那个人与三年前某起恶□□故有关”，这句话抚慰过我被毒液充盈的心脏，至少我得到了一些情报，而我很快能将一切尽纳入掌中。

　　“睡吧。”这是我唯一记得的碎语了。

　　理论上在炼狱山中，我与弟弟共执一柄权杖。但实际上在炼狱山系统中作为A角的我持有比塔尼更高一等的权限——譬如，在资料库中无痕浏览。三年前，塔尼亲自处理，“尼克斯暴乱”，想必就是它了。

　　此事始于塔尼的一次判断失误，玩家被系统命令攻击npc，导致淫/乱地狱的地图【尼克斯之城】大面积崩毁。幸存的npc从玩家口中得知世界的真相，两股势力在冲突后签订协作合约，建立尼克斯城联盟，要求系统给出解释。显然，塔尼不曾下达这样的命令，但如果放任他们发展，炼狱山体系便行将朽木，我天真的弟弟只好将此归咎于系统事故，并按照他们的要求给予补偿。

　　而“他”，就是【尼克斯之城】的城主阿帕忒。他不过是一串数据，活着的目的不过是为玩家提供帮助，怎么敢——

　　更令我震惊的是阿帕忒的灵魂数据，仍旧保持着C级灵魂，一如平常的npc。换位思考、谈判艺术、理解世界本质，这一切的都至少需要A级以上的灵魂，更何况这个人被推举为尼克斯联盟的领袖人物，在淫/乱地狱遥遥与伊甸园分庭抗礼，他——怎么可能只有C级灵魂!

　　ATP合成量已经足够，我在不惊扰塔尼的前提下离开床榻，日光在刺刀上变换跳动。犹豫过刹那，我就扯断束缚三千梦子的玫瑰念珠。黑气氤氲，刀上的光芒与黑雾一同涨落如潮汐，我摒弃人类的声道，以数据流向他们下令：

　　“将阿帕忒的皮囊剖开，挖出他的心肝，呈于我面前，将它和羽毛一同放在天枰上称量，告诉我孰轻孰重，孰善孰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