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人》果糊

44、44章

　　方时，我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自一开始，朱副处恐就是父亲的眼线，盯防住江潮风，是朱副处工作之外的又一份职责。父亲的一张大网，他是织结之人，帮忙扯网的人很多，每个角落都有触手，随时随地，他所指向的猎物，无不在其控制的网中。
　　我终难相信，若无害于郑秀，父亲如此高位之人，不在人生巅峰上孤芳自赏，却大煞风景苦陷往昔，有此必要忌惮着日簿西山的江潮风？
　　惶惶不可终日，我自陷于失落里，特别对于丌然，有说不出的排斥。数日里，无论他怎样想套近乎搭讪，我就是不予理睬。终在一日晚，丌然端着一盘子烤肉敲门而入，未待他有所交代，我怒而拒之，将他的盘子摔出了营房。
　　说好了的，要对我的一切为之保密，他就是做不到！
　　对丌然的报复不过是一时的面目狰狞，我内心深处最害怕的，我与刀郎曲吉之间那脆弱的情愫，将嘎然而止在曝光中。
　　几日后，丌然突然走了，留了张纸条，告诉我说是去办点事，要我注意身体。
　　不辞而别，直到异常的安静袭来，我方明白，这些时日我浑身是刺，谁人都不敢靠近。而且，我恢复近愈，想拾起几乎荒废的队务，却没人找我对接施工，安排职工上下工区。
　　周围似乎多了往日不一样的目光，都是客客气气的那种语调，有真心问候的，也有表面假装的。私底下，夹带些儿一些闲言碎语。王怀偷偷告诉我，黄光远四下传播，我这个队长是关系户，局长的千金，烫手的山芋，搁哪个野外队谁也得罪不起。
　　我也懒得理睬流言蜚语，只是觉得蹊跷的是，朱副处竟见我弯路，平日里，他可不这样啊。
　　某日，我拦住他，问道：“朱处，你躲我干嘛，把工作都分配出去，想架空我这个队长不成？”
　　朱副处苦笑：“乔乔，你回乌市休养吧，野外队的事，别操心了。”
　　我当即反对：“休养在野外也可，我哪儿都不去！”
　　朱副处语气忽降，几近央求：“哎呦姑奶奶，你听话，回乌市，那条件多好，要啥有啥，野外队不是你女娃儿待的地儿······。”
　　我话锋一转：“朱莉不是女娃儿，你咋让他出野外？”
　　朱副处面露几分尴尬：“她不能与你比，没个学位，只有出野外的份！”
　　“这不是理由。”我反驳，“你是忌惮乔大桥，是他要我回乌市吧？”
　　愣神一瞬，朱副处苦兮兮道，“你个丫头，若是听话一点，我何至于被乔局骂惨。唉！乔局走时，责令我调你离开野外队······”
　　我自然不会离开野外队，谁提这要求，我就跟他急。在朱副处领教了我的执拗后，他似乎放弃了。没过一天，一向孤傲的朱莉竟凑拢来主动献殷勤。烦心的这段时日，我似乎淡忘了对面房间的她。以致对她的咫尺造访，竟有些措手不及。
　　杏子、葡萄干、巴旦木、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时，看着她盈盈笑脸，我满腹疑惑。这不是她的风格，从前的朱莉在众人眼里就是个桀骜的公主，旁人都只能远观，少有亲近。
　　“谢谢！你留着吧。”虽难为一堆零食所吸引，但仍有所感动，“胃口不太好啊最近。”
　　朱莉素来寡言，话匣子一打开，她开始滔滔不绝。我安静地听她独白，一会儿，方知她似乎胆怯于独居。
　　“夜里恶梦连连，总会梦到牛霞那天血崩，太可怕!”朱莉讲。
　　我又何止不是。
　　朱莉自嘲愚钝，就算父亲朱副处有意隐瞒，早该想到我是局长的闺女。
　　我怔怔无言，最近，这样的话听到太多，大约是，我能当上队长、队里换装新设备，背后无不是乔大桥那巨大的推手。
　　聊到最后，朱莉问我是不是快回乌市了。队里的职工都在议论，我当这个队长，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都不带真的。
　　我有些生气，努力半天，才平复了些情绪。望不那么尴尬，于是，我顺着朱莉的话题捎带下去。
　　“是啊，不是没这个可能······”
　　“如果，如果啊······”朱莉兴致高涨，迫不及待道，“你若是回乌市，走时，请你一定支持下张哲，让他做南疆石油指挥长！”
　　“······那是，同学嘛！”我似乎已明白朱莉来搭讪的目的，我强笑作答。
　　二日，张哲来电，这么久，他都没联系我，电台那头，他沉默了许久。我等他发话，刚骂了一句猪头，他那头咕哝了几个字。
　　“······是，是猪头······”
　　我几乎笑出声，发觉张哲情绪不对，便忍着又问：“有话快讲，别磨磨唧唧！”
　　“你太不够意思！”张哲沙沙的声音里还嗳叹着气。
　　“咋啦？”我一头雾水。
　　“你是乔局的丫头，却从来不讲！”
　　这倒是真，我的成长岁月里，父亲似乎总藏在遥远的角落，看不见，也不愿提起。就算别人问到，我多是淡淡一笑而过，那隐密于心底的丝丝忧伤，唯怕旁人顾及。
　　我对张哲说：“还记得吗，毕业前，我讲过，将来是要来大西北的。”
　　“······不是为了我······”张哲那头一片怅惘,沉默稍许，又自我宛转，“最近，我旁听侧探了乔局的许多过往，也渐渐明白了你从不提及自己的父亲······不怪你！”
　　“大西北是我十岁以前的家！”我幽幽低语，“十岁之前的依稀记忆。”

　　气候渐升，季风已过，夏天就在眼前。大漠恢复了静谧，绿色枝桠自四野里萌芽时，我已记不得多久与刀郎曲吉失去联系了。
　　幼鹰与灰灰多日未见，江潮风也一直未归队，他照顾着马芳，一时管不了其它，看样子，马芳一旦痊愈，他们的好事将近，必定要在一起了。
　　乱糟糟的这阵子，方鹏暂留队替我处理一些事物，调令早已下达，120队他是非去不可。只是在我看来，牛霞小产这事上，他吓得不轻，估计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所以无论在哪个队，方鹏必是心不在焉的一副状态。
　　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即将被调到120队的方鹏，在离职前的一次浅震测试中酿出了重大事故。
　　那是个胡杨抽芽的初夏，大漠暖风和煦，亮丽如新。从郁积的戾气里爬出不久的我还在队部，与行政队长孙永规划着工区，突然，电台里方鹏在嘶声呼救——浅震测试中误伤了人！
　　浅震伤人——伤者为黄光远。
　　我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
　　浅震实验不像深井爆破，地表三十公分埋炸药，人必须远离。爆破瞬间，飞沙走石，威力极大。早晨出工时，我特地叮嘱带队的方鹏注意安全，他只点了下头，一声不响就上了车，与他一同作帮手的，有司机兼推土机手黄光远、爆炸员小石。
　　电台里，我只听到黄光远被炸一事，来不及请示朱副处，便急匆匆令王怀开车去现场救人。
　　浅震实验场地偏远，沙隅难行，心急火燎地颠簸了一个多钟头，驰临现场，推开车门，我却迈不开腿。
　　平谷的沙地，方鹏与小石黯然曲躬，似是两团颓萎的沙雕，他们蹲身的姿势，已与这死寂的世界混作一体。另侧的沙地上，黄光远纹丝不动仰躺于地，他的脸被鲜红色工衣覆盖，看不见脖子以上的部位，离其头部半尺的沙地，一滩暗红色的血沫堆成蜂窝，阳光反射下，似是无数双瞳孔在趋趋张望。临其身旁两米远，簸箕大一个沙坑底，有段破碎的蓝色炸药外壳撕裂在地，无语着一小时前突发的这场灾难。
　　这一幕令我凉彻透骨，刻烙在心底，以致多年抹不去痕迹。我的确被吓到了，炸药的威力很大，虽只有两公斤，在十米炮坑深处，其能量释放瞬间，大地为之震颤，不异似一场小型地震。
　　地表试验浅震，周遭十米，皆为禁区啊！
　　一条鲜活的生命，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该孤零零、没一丝气息地躺着······倒吸一口凉气，我往前刚探了探身子，未挪动一步，即被王怀捉住了衣角。
　　王怀眼露惊惧，轻摇了下头，示意我不要过去。
　　过了许久，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黄光远不是所谓的受伤，他是死了！是死了······在这个凄凉、残阳如血的傍晚，我屏蔽了电台，把自己关在车里，无力又无助地含着泪水，等待徐徐落下的夜幕，将冰凉的黄光远裹起，吞噬在黑暗里。
　　人离开人世多是祥和，黄光远的离世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据说，他半边脸都没了，队里少许记恨他的人调侃，黄光远生前就用半边脸活着，死后，依然是半张脸投奔了天国。
　　接连三天，极其压抑的气氛里，114队的干部会议在队部召开。受了刺激的朱副处也没了脾气，黏达达斜靠在椅子里，一字一句对队领导敲打：
　　“炸死了人，影响太坏，性质恶劣，处长大发雷霆，下令严惩！”
　　上传下达，朱副处无数次念叨这这句话的时候，会议室静得只有呼吸声。惩罚谁，回顾事发经过，判断责任牵扯就成了绕不开的议题。
　　方鹏回忆，那天最后几炮试验，爆炸员小石去了百米外拉肚子，临时顶替连接炮线的是司机黄光远。不知怎的，就在炮线接好，人都未及时撤离开，浅震炮就爆破了。
　　摁下电源的是方鹏，之前的试验，都是由他来操控。
　　“黄光远做了个OK的手势。”方鹏语气很懊悔，“大约一百米远，虽然隔着个小土包，但黄光远用在接线的时间延长两倍，足够他撤离。当时，看他打了个手势，以为OK，我就摁下了电源·····”
　　“擅作主张，身为队长，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朱副处的矛头尖锐地对准方鹏，“爆炸员是一个严格培训的工种，不是谁都可以临时顶替。拉肚子咋啦，为什么不等一等？”
　　朱副处口诛笔伐，严厉苛责方鹏。于我的印象里，方鹏一直对朱副处唯命是从，谓之心腹也不为过。尽管照拂不多，方鹏似乎从无怨言，但类似今日如此坚决地绝情鞭挞，还是头一次。
　　大家心里都清楚，死了人，总得一个人担责，牺牲掉谁，不难猜。
　　也许方鹏已意识到难辞其咎，加之最近诸多不顺，会议中，终按耐不住崩溃的情绪，在大庭广众下垂首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