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人》果糊

27、27章

　　南疆的冬季，只有当西伯利亚强冷空气越过天山，控制住大漠，才会真正到来。几天的路程，除了被车辙碾压过的黑色公路，眼里的世界，已然一片雪国。
　　万籁无声的雪域埋葬了一切生灵，天不见飞鸟，地难觅走兽，寂寞便是眼里的底色。我无惧苍凉，不惊苦寒，如波似浪的迢遥雪峰仿佛在召唤，期待着我再一次归来。
　　来时皆从容，我只是个后来者，那烟波浩渺的皑雪尘灰下，烙印着许多先人的足迹----他们不是土著，如我一样，来时彷徨，去时却留恋，了去一生就此安放了灵魂。早先的毗卢遮那、鸠摩罗什，后来者李希霍芬、斯文·赫定，无论他们带去什么，我只知道，在这片曾经的雪野里，他们脚底的沾痕还在、他们随风而逝的背影依然时时浮现。

　　与我的激动截然相反，大雪覆盖下的野外队基地，眼前俨然一片死寂。车辆都在趴窝，场子里职工们睡大觉，检修电缆设备的人无精打采，只有灰灰见陌生人到，跑过来叫了两声，很快又钻回了营房底下狗窝里。
　　已是午后十分，我替丌然找了间营房，让他暂居。丌然自然乐于接受，他携野外帐篷几顶，但比起有暖气的营房，要逊色不少。他替我回了父亲的电话，告知了平安，后颇有兴致地围着基地参观起来。丌然虽同样出于石油，却久疏单位，来这一线野外，其新鲜劲自是有之。
　　午睡的时间，我无瑕它顾，行李都未整理，便直奔队部找江潮风。
　　在门口，差点撞上埋首而出的行政队长孙永。他情绪低落，胡须拉茬，刚奔五的人，脸上竟一层褶子。看见是我，问询了几句后，便要回营房。提起江潮风，孙永摇摇头表示一个多星期都没见着了，为此，孙永满腹牢骚，说他们一起管理野外队，搭档了十几年，从没见江潮风这么不靠谱，简直乱弹琴。
　　“当初劝了他很多次，别接受这里的工区，他不听，执意而为，这不，把老牌儿114队拖入泥潭，自己连人影都找不见······我们队毁于一旦了！”
　　孙永叹气不止，伤感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令人不忍目视。
　　队部冷清，技术队长方鹏耷拉着脑袋，趴在会议桌上几乎睡实。见我进来，他吃了一惊，睁大眼，一副始料不及的表情。生产停摆，队伍涣散，他难脱其咎，如今软趴趴不知所措的熊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方鹏吱唔着想说什么，我装作无视。彼时，铁梯脆响，上来个人，竟是老同学张哲。他张开双臂，将拥抱的姿势做得夸张，我一笑了之。
　　“痊愈没有啊，你就跑来野外队？”张哲欢愉之情溢于言表，“以为你不再来呢！”
　　话里藏着话，他一队之长，此刻出现在114队，不大可能是来与朱莉儿女情长的。于是，我警惕起来，踱步上下审视起张哲，直瞅得他心里发毛：“没问你呢，自己队不呆着，窜岗乱岗来啊？”
　　张哲尬笑，双肩微耸道：“你这有岗可待么？都快解散了！”
　　方鹏挂不住难堪，一声不响别过脸去。
　　我小声告诫张哲莫太得意忘形，他倒也知趣，笑后，便小声劝慰：“怎么样，来我队吧！”
　　“凭什么，我呆这儿挺好的！”
　　“你们114队马上改组，连工区都没了，一百多职工准备喝西北风，你难道也想回后勤拿基本工资？”张哲故作神秘，“老同学关系，我可以在施工组为你留个名额，别人嘛，想来都不可能。”
　　我脑袋嗡嗡作响，不由得一阵暗嘘：“这岂不是把114队番号撤了！如此这般，丢人不谈，百十个职工岂不待岗了······”
　　弯太急，的确始料不到。114队设备陈旧，老牛拉破车吃力情有可原，与张哲的112队替换工区也能接受，起码，职工如在野外挣钱，不至于半失业。
　　“定了吗”我自言自语，忧心如酲：“怎么能这样处理，领导也太操之过急了。”
　　“朱副处在全权着办呢！如何交接，还在开会研究。”张哲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开了三天的会，快有眉目了。朱副处在休息，下午的会继续。”
　　懊恼与愤懑相交织，我心跳加速，真想斥责张哲一顿。
　　张哲也算得上是朱副处的乘龙快婿，别人提携与偏袒都暗中操作，通常给对手留有一丝余地。他们呢，一方摈斥，一方挤占，全不给我们队有喘息之机。
　　我怏然不悦离开队部，张哲从后追过来，宽慰我别心存顾虑，且誓言旦旦有难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一个激灵，立刻抓住他的话茬，让他在会议上为114队再争取三个月时间。说实话，江潮风争取来的工区地形复杂，一切都在摸索，工作进度慢是必然。若换上张哲的112队就一定轻松拿下上千公里的勘探任务，我看未必。
　　动员张哲发扬民主，给所有人一个机会，别一棒子着急打死。他听了抓耳捞腮，一直不首肯，相反，他对我起劲维护114队质疑起来。
　　“之前嘛，组干科调令你任技术副队，你不屑一顾。现在倒想一人力挽狂澜？”
　　我不满张哲推诿：“跟你说了好几次了吧！还不是怕江潮风赶我走，他最忌讳女子当队长了。”
　　江潮风的妻子郑秀早年失踪，是惊动石油管理局的一件大事，更是一道伤疤，为其亲近的人所痛楚至今。
　　张哲就劝我放弃幻想，别做无用功了：“114队就这样儿了，扶不起的阿斗，谁来都没辙。”
　　我极其反感叫人气馁的话，大自然可以拒人于千里，阻挡我们战天斗地，但人决不能自戕，自我否定，把114一锅给端了，谁说不是双输！
　　“我要接盘114 队！”跟张哲明以心志，是希望他执同窗之谊，在关键会议上，帮我一言，“三个月时间，我带队若止步不前，就作别野外！”
　　“······行！”
　　我立誓之言叫张哲无路可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令我看到了柳暗花明的一丝希望。
　　王怀不在，打听后才知道他与江潮风同行，出车在外十多天了。我不免担忧，野漠雪苍，天寒地冻，他们纵熟悉荒漠地貌，大意之下，必造险情。
　　上次与江潮风说起半日花的事，临别，记得他心潮澎湃，思绪向往。但愿独自寻处，能一了他所怀的心事。好在王怀的家不远，基地倘若难归，那里也是栖身的不错选地。
　　营外冷彻透骨，房内却是热燥，小憩时，电加热板的缩胀声响在耳边弹奏，似一曲悠古绵远的乐点。我在刀郎曲吉曾睡过的铺落坐，点滴忆起他在这里逗留的时光，直到睡意渐拢。此刻我心如雪，寂静里邂逅着一种纯白，它让我呼吸深处安谧，心灵踏实，亦然渐渐抹去日前弥漫在脑海里的喧嚣。
　　不知多长时间，外面的躁动打破了宁静。我走出营房，刺眼的雪地里，聚了一堆仰空瞧热闹的职工。
　　阴霾了几天的空际停了飘雪，厚厚的云层冒出来丁点儿阳光，微风拂漠，隐约可听一阵马达声自空中传来。
　　人群充满好奇，当基地上空的动力滑翔伞倏儿飞过，众人便仰首欢呼起来。
　　是丌然!每次野外探险，动力伞是他必带的装备，只是没想到，刚临基地，他即玩起这项冒险的运动。动力伞在百米高空划着圈，如幼鹰展翅翱翔，极大刺激着为此翘首以望的人们神经。他们兴奋，手舞足蹈，全然没了多日来郁积与烦闷。
　　丌然只是过客，此时全队深陷迷茫，皆为不可预测的前途而忧心顾望，他如此喧宾夺主搏人眼球，似乎不合时宜。个人行为虽无从劝起，但我也不会视若无睹。等他落地，必定要适时敲打一下。
　　爆炸组俩小姑娘、林琳与施柳见着我，老远跑来，挂一脸的兴奋。林琳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叫道：“乔乔，天上飞的长毛是丌富集团的公子丌然哎！以前只在新闻媒体见过他，真没想到，竟来我们队呢！”
　　“是啊。”我平淡无奇地应道，“天这么冷，这个长毛在空中耍酷，待会儿一坨冰疙瘩掉下来，别砸着人。”
　　施柳摇手大笑：“求之不得呢，他这个高富帅要是砸到我头顶，我定张开大大的怀抱！”
　　林琳奚落道：“丌然身边的靓女都有一个加强连了，哪轮砸到你头上，下辈子吧！”
　　施柳嘟了下嘴，下一秒却感慨起我来：“乔乔，你这次是搭丌然的顺风车来队的吧，简直是趟艳遇啊！”
　　我浅笑了之，此时辩驳，只会越描越黑，干脆任由她们打趣的了。
　　时不长，丌然便滑翔降落。尽管包裹严密，保护细致，但酷寒依然将他冻得够呛。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他双手搓着面颊老远向我打招呼，我没睬，以无视待之。
　　收拾好装备，丌然跑过来嘻嘻笑道：“咋样，114队经我这么一闹腾，有生气多了吧！”
　　“我不认可你这行为！”终于把憋了许久的闷气发泄出来，我责怪道，“多危险，你简直像是自杀！”
　　丌然很开心，他拍着一身的皮衣道：“几层皮保护着呢，冻死不至于，头上，长发飘然，自不会冷。”
　　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丌然刚走，林琳、施柳跑来都冲我竖起大拇指：“牛！敢训斥全民偶像、我们的高富帅，都牛到家了！”
　　我哭笑不得，劝她们别花痴：“回去吧，下午还开会呢。”
　　营房台阶上，牛霞不知吃了什么，蹲身哇哇吐个没完。上次闹别，我尴尬，她委屈，各自难以面对，今收队归营，想避免相见已不可能。
　　登梯而上，我步履轻柔，经过了牛霞身边，到了营房过道，我又退回来，便问她：“不舒服的话，就来拿药顶一下吧。”
　　牛霞无言，眼都不抬，兀自进了自己的房。过了会儿，朱莉敲门进来，替牛霞拿一盒健胃消食颗粒。
　　朱莉瞧我的眼神很古怪，似有话要说却又不便出口，就猜想她是欲了解我与牛霞的心结,或许明里暗中警告一两句。总之，与朱莉相遇以来，就识她自带屏蔽，孑然于骄傲的内心。张哲是她的高地，他们之间的风景，无论谁都不可近旁瞻望，交心之言，自无从谈起。
　　“不错的呀，能结识丌百义的公子丌然，好好珍惜吧！”
　　出门，朱莉意味深长的一句，令我不再淡然。
　　“消受不起！”我答，“拈花过二的人，再大的神，本姑娘都敬而远之。”
　　朱莉容颜僵硬，稍怔过后，怏然不悦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