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人》果糊

23、23章

　　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绿涛万顷，花姿绰约，碧空上飘落无数只花瓣，我就站在蕊雨里沐浴芳香，痴迷一场半日花的邂逅里。
　　醒后窗外大雪纷飞，映入眼帘的，还有素洁的墙，白色的被单，蓝条的病号服。
　　是的。我病了！
　　此刻正躺在医院，打着吊瓶，享受着医生及器械的特许照顾。
　　几天前，自治区的都市远在千里，后半夜，独自在营房车里的我开始高烧，呼吸渐稀，慢慢地，我躯干似乎轻如鸿毛，也许就那样被漠风一吹，醒来就飘到北疆。
　　用医生话讲，我过敏性休克，病情危矣，若不是父亲动用地质山地队直升机，状况极不乐观的我后果不堪。
　　那几天究竟怎么了？
　　脑海里的答案有无数个，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身体一向不差，就算大病来袭，怎么也得先来个预警，不舒服个几天的，太突兀了！
　　至于什么原故，父亲引医生的话，暂无发现过敏源。
　　单间普通病房和暖静谧，我像清晨早醒的鸟，窝在被里辗转欲起。家在三千里之外，以前害病，母亲和外婆就是我的守护天使，只要有她们在眼前，病魔再怎么纠缠，三天两夜它就匿迹，让路于生活了。今我独居，有父于侧，忙前忙后渐渐清晰了那个尘封了许久的字眼----爸爸！
　　我叫不出口，在心里，父亲忽近忽远，他踱步于病房里的足履沉疴，眼神深邃而犹豫，与我交流当中总是停顿片刻再道出思索的话。他知道我不爱听，有时手足无措背过脸没了下句。
　　父亲已给了我最好的了！
　　都市顶级医院、专家会诊、独立病房都配齐备足，此刻的他，父爱无边。看我约莫无碍，他终于把憋了好久的心里话讲出来：“乔乔，别出野外了！”
　　意料之中！
　　“我不想呆在城里。”
　　蚊蝇一般的声音在房间回荡，父亲的脸色此时一定在凝固。我不敢看他，目光落在窗外的飘雪里。
　　“我怕你再出意外！”
　　“我不怕，再说，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低着头，我轻描淡写，说不上是埋怨。
　　我的执拗令父亲煎熬，背手又迈了几步，少顷，他一脸凝重地回望：“怕有人对你不利。”
　　我愕然。父亲坐下来，似乎要耐心为我解惑。
　　“你爸我在石油部门为官多年，必定得罪过人，你出野外，被人下套套，谁顾及着你？”
　　父亲终于说出他的顾及，当然，还不彻底，我所要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这只是一次意外，没人针对我！”心烦意乱，我扯大嗓门怼了父亲一句，“野外只是个工作的地方，不是狼窝，再说，您年轻时不也出野外？”
　　父亲顿了顿，抑制着愤懑又轻声劝解：“闺女，你咋不明白！野外队又脏又苦，人员混杂。就拿那个江潮风来说，你队的头儿，古里怪气，死疙瘩一个，与他搭档管理野外队，只会把人气死！”
　　我怔怔望着父亲，一直以为，他对我的工作状况一无所知，或是说漠不关心。但此刻话语里，他似乎对我处境早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明说罢了。
　　“那江老头儿人不错！”无意争辩，我只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也许，如果依照从前，我该叫他一声江叔叔吧！”
　　父亲似是被重击一锤，不可思议全写在脸上：“那江老头儿跟你嘀咕些啥子？”
　　“他才没那复杂。”我从心里怀疑父亲的质疑，“他就熬到退休了。”
　　聊不到一块儿，父亲又开始抽烟，刚一点上，想到这是医院，便摁灭了。这已是他第三天陪护在病房了，与在办公室不同，此刻的他神情黯淡，背一直耷着，额头的皱纹已是几层涟漪，妥妥一个劳心的病属。我仿佛看见父亲老去的模样，他的轮廓还在，周正而敦实，气数却已然颓萎。他年青时的那般俊朗，终是难敌似水流年、风霜有痕。
　　多数时候，室内气氛甚是尴尬，靠在床上，我不停翻倒着手机，心底里，却希望我与父亲尽早结束每日无底的叙谈。
　　十岁那年，随父母离异移居江城，我的记忆也从此遥远了父亲，话题由何而生，我不知道，父亲也无绪。因为一旦开口，发现除了争执，我们父女间还是争执。
　　周末一大早，雪似乎停了，我听见外面过道有人在吵架，声音不大，语气却犀利。因为像是父亲的低沉嗓门，隔着房门，我不经意听了几句。
　　“乔乔是我乔大桥的闺女，咋啦！给自己闺女留套婚房不行？”
　　“红山公园那套复式公寓说什么得给明明留着，其它的八套房子，乔乔可以随便挑一套！”一个女的声音，表达着极度的怨愤。
　　“不行！”父亲反对道，“乔乔是长女，不能随便一套房就打发啰!再说，明明还小，那么多房留他还咋不够啥的？”
　　“我就要那套复式！”女人提高了嗓门，“乔大桥你要是敢给闺女，看我不去砸个稀巴烂！”
　　父亲瞬时沉默了。
　　一个童音传来：“妈妈，我还小，房子先由姐姐挑吧！”
　　父亲会心应和：“对，小明说得对！”
　　女声又将矛头对准小孩：“你懂个屁！十年之后，你结婚生子，祖孙一家三代，没套大复式岂不要蜗居在一起。”
　　“咱家又不缺房子。”父亲不满地怼了一句，“非要挤一起啊？”
　　病房门稍迟打开，父亲的三口之家在我眼帘里完美呈现。女的高挑嫩白，面容娇好，年轻父亲不止十岁，她身旁的小男孩，也就是我异母弟，七八岁，眼大脸圆，愣头愣脑，惶惑地在我与大人之间来回扫视。
　　似乎是凝固了许久的空气终于被父亲打破：“乔乔，这是张姨，还有你弟弟。上次出野外，你走得匆忙，都没见上面，这不，来看你了！”
　　我无动于衷，身子往下探了探，几乎要滑进被窝。
　　见状，父亲的女人嚅动了下嘴角，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算是送了我个见面礼：“乔乔是吧，哎呀，大姑娘了，比小时的照片漂亮多了！”
　　一罐汤，约是小鸡炖蘑菇，被她带到了床头柜上。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表情，眼神游离，心噗噗乱跳，安静的病房，多余的一个我，身心已无处安放，也无处躲藏。
　　之后是父亲一个人在唠家常，带着一家之长的微笑，轻松而愉悦。不入耳，不入心，我听着有些累，头几乎扭向内侧。
　　半天后，他们终于要走了，一直不说话的小男孩似乎鼓足勇气，他慢慢靠近我，轻轻放下个粉色公仔，小声说道：“姐姐，早点好起来。我，你可以叫我——明明！”
　　有股暖流从心里淌过，点点头，我目送他小小背影消失在门后。
　　“明明-----”他叫明明。
　　心底里有个声音，原来，这世上，我还有这么个亲人。
　　他们脚步自走廊逸去，女人终于没法再装一装。吵得不可开交的，是父亲与小明妈的连续争执。内容除了那莫名其妙的房子，还有小明遥远的未来，当然，更少不了对我的数落。是的，这位貂绒皮草盛服裹装下的女人，已然是愠色难掩，嗔怒于我失礼她的尊长，亵渎于她一路风雪里的付出。不可否认，她的出现，已瞬间冲毁了我对父亲刚刚建立起来那么可怜似乎又可笑的亲情感，虽然父亲与母亲多年前劳燕分飞与她无关，此刻的我，多少还是为这纷乱无绪剪不断的骨肉关系而心生幽恨。
　　令人意想不到，在这大雪纷飞的午后，睡梦方醒的我被病房角落一团鲜黄的花迷乱了眼，虽然只有一束，可在看见它刹那，我满目一片半日花，仿佛又徜徉在刀郎曲吉栽种的那片花海里。我凝目久久，样子呆萌，惹得查房的护士小马笑说，你睡熟时，一漂亮小伙儿送来了康乃馨，许你早日康复！
　　小伙？我想不起是谁，偌大的乌市，够得上可以送花给我的闺友，扳着指头都找不出一个。
　　既然如此，就无无需去猜了。
　　还好，我已病去无恙了！
　　小马正襟危色，连连摇头，说万不可大意，你这次过敏原都不清楚，目前有在体内潜伏的可能，一旦诱因又发作，可不好控制。
　　一切皆有可能，人的健康也极似了这天气，说变就变。窗外，北国已银装素裹，而在天山之南，大概是秋阳沐漠，野旷云天。我的幼鹰呢，逐霞翔空吧。那些参加石油会战的工友，在炮声隆隆中，定是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了。刀郎曲吉与族人呢，他们偏安漠隅，与世无争了吗？
　　在病床上，我所有的记忆只有江南水乡与大漠黄沙，而西部都市，十岁之前的印象，早从脑海里被清除。
　　祸不单行。
　　彼时，母亲捎来了长途，说是外婆病了。什么病，母亲欲言又止，不大愿意相告，只是从她低落哀叹的语调里能感觉出，外婆的身体抱恙，难以乐观。
　　母亲让我别担心，说外婆年纪大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在医院待一阵，调理一番就会好些。
　　我嗯嗯应答，丝毫不敢透露此刻自己在医的处境。于是，转移话题，宽慰母亲，我在电话里左唠右叨，聊了许久，母亲才在伤感中依依不舍下了线。
　　我松口气，心绪却拧成了乱麻。
　　外婆腿脚不便，已与轮椅相伴多年，不再年轻的母亲一人如何送外婆就医，日复一日照料其起居食饮，我不敢想，也不能想。回头路已太远，我曾幻想沿着父母们在大西北的青春足迹重涉一遍，待荒漠的风与雪山的水为我洗净铅华，褪尽稚气，我便翩跹归故，从此蛰伏江城望一淘东逝与她们伴老。
　　现在看来，出发得太匆忙，断线的那头，必定是牵肠挂肚，而我，泪水涟涟，久久难止。

　　万事不求人的母亲柔弱又好强，默默担承一切，外公早年去世，照顾外婆与我成为她的所有寄托，对好心张罗的缘起从是拒绝。有人说情缘若人生只有一次，母亲便是已种下孤情种子的一个，无缘收割，就决然离开，从此不再眷望与留恋。
　　于我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早两两相忘，模糊遥远了彼此。纵然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丝线，但那人生之初见的美好，却从未听他们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