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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9 ...

  •   陈墨子身子僵了僵,她一言不发,静静坐回椅子上。

      陈妈妈又叹了一口气:“不是妈妈想要对你指手画脚,只是你这一趟回家,前前后后买了多少东西了……羽绒服、毛衣、裙子、头箍……”

      说到头箍,她抬头扫了一眼陈墨子头上颤巍巍的一朵假花。质量堪忧的假花在发箍上倾斜着,正对着她的方向,每个劣质花瓣都冲她笑得虚伪。她的心口猛然窜出一股郁气,怎么压也压不住。

      她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小天,这毛衣我不是不让你穿了吗?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穿呢?

      为什么……不听话呢?

      她感到一阵心悸的茫然。

      沉默许久的余叔叔突然动了。他脸上带着微笑,往陈妈妈的小米粥里夹了两根咸菜,动作缓慢而关切。他的声音平静又柔和,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新美,别着急,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母女俩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再说女孩子大了,知道臭美了,这很正常。当然,小天,你也要多听新美的话,妈妈也是为你好对不对?爱美是人之常情,但还是身体最重要,学习最重要。你这个年纪,不要一味地追求好看,总想着吸引男孩子的目光……”

      陈墨子心里咯噔一下。

      她赶紧往妈妈那里看去,可惜陈妈妈已经听出了余叔叔话里话外的暗示,表情骤然冷了下来。她心口的那股郁气忽然之间有了出口,从嘴巴里喷薄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急切和狂躁。

      “小天,你告诉妈妈!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墨子咬着牙摇摇头:“妈妈,我不……”

      陈妈妈根本不等她回答,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餐厅里和客厅里回荡的全是她尖利的质问。

      “小天,你说实话,不准撒谎!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怎么能谈恋爱,你忘记了吗!你忘记妈妈告诉你的话了吗?你忘记咱们吃过的苦了吗?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忘记了!是不是,忘记了!”

      她激动地一挥手,那碗还放着两根咸菜的小米粥跌落到地板上,粥洒了一地。

      陈墨子放在餐桌下的手伴随着撞击和碎裂声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她绷紧了肌肉,让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脸上却显出低眉顺眼的神情。她的声音又低柔又轻缓,目光却没有抬起来,只机械地盯着眼前的瓷碗和碗底剩下来的一点小米粥。

      “妈妈我没有谈恋爱,你不要急……”

      余叔叔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搭在陈妈妈肩膀上,也帮着劝。

      “新美啊,你别激动,慢慢说,慢慢说。来,我帮你顺顺气……”

      然而陈新美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了。她像是忽然之间沉浸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也只有自己表演的舞台上,双眼无神地发出一声凄惨而婉转的悲鸣,脸上转瞬间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小天,你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啊!当年要不是因为我瞎了眼非要和你爸爸那个人渣谈恋爱,咱们娘俩能落到现在这地步吗!你出生的时候那么苦啊,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天,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给我倒过哪怕一杯热水!你都忘了吗!你奶奶来看你,听人说你是个姑娘,掉头就走!你怎么能忘记呢,怎么可以!……”

      “早恋”这两个字是妈妈的逆鳞。

      在那个婚姻和恋爱尚没有完全自由的年代,身为高中生的陈新美和她的同班同学谈了一场走在时代潮流前列的恋爱。陈新美自认为是一个坚强独立敢于抛弃旧观念的漂亮新女性,就像她骄傲的名字一样,只是很遗憾,事实证明她不是。

      这场轰轰烈烈的感情带来的是一场骤然破碎的大学梦,一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段不被祝福的潦草婚姻,一对压根不了解彼此的怨偶和一个旷日持久到死也解不开的心结。

      不知道为什么,陈墨子对于童年的记忆十分稀薄,连幼儿园有没有读过她都回答不出。有时候,极少的有时候,她会刻薄地猜测,大约是因为那时候她为数不多的脑容量全部被妈妈要求拿来记录爸爸奶奶甚至小叔子的恶行了。

      别人家小朋友的睡前故事是白雪公主卖火柴的小女孩和会说话的小火车,到了她这里则是重男轻女的奶奶如何克扣还在坐月子的儿媳妇的伙食,被宠坏了的小叔子如何刁难未婚先孕的嫂嫂,以及不肯上进偏偏怨天怨地怨社会的爸爸如何把孤苦伶仃的妻子和女儿丢在家中整日整夜地跑出去打麻将。

      陈墨子是妈妈活下去的勇气,因为她不仅是妈妈的小天使,还是妈妈倾倒大大小小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小时候陈墨子一直很努力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妈妈总是不开心,总是要哭呢?她很害怕妈妈总是哭,因为笑起来的妈妈会给她买大白兔奶糖和娃哈哈AD钙奶,而哭起来的妈妈却只会恶毒地咒骂,把家里的玻璃杯都打碎,还会用拖鞋狠狠抽她的屁股。虽然每次打完妈妈都会和她道歉,给她买喜之郎果冻,带她去公园玩,可她宁愿不要。

      有一次她大着胆子吞吞吐吐地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开心啊?她记得妈妈当时愣了愣,然后用手指戳戳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地回答。

      “因为小天老是不听话呀,妈妈为小天操碎了心呢。妈妈已经没有爸爸了,只有小天了哦,小天一定要更努力才行。”

      陈墨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她想说她会努力的,可是……

      小天明明已经那么乖了,学校里的老师都夸小天是个学习好懂礼貌爱干净的好孩子,为什么妈妈还是不开心呢?

      长大之后的陈墨子已经很少再想这个复杂的问题了,她知道即便她费尽力气找到真正的答案,妈妈该怎么不开心还是怎么不开心。她疲惫地认识到,与其绞尽脑汁地去打动压根不会改变也不想改变的妈妈,不如节省点时间做一些可能会让妈妈开心或者说至少能让她保持平静的事情。

      毕竟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哭天抢地地控诉命运的时候,如果你告诉他,“不要哭泣命运是可以战胜的”,他多半不会感激,反而会掉过头来指责你干涉了他控诉命运的权利。

      于是当妈妈要陈墨子记下素未谋面的奶奶和小叔子的丑恶嘴脸,她牢牢记住了;当妈妈希望陈墨子是个男孩子可以保护妈妈的时候,她剪了板寸头;当妈妈严厉警告陈墨子不准有早恋行为的时候,她郑重答应下来,每天穿着中性的衣服,从来不去撒娇。

      从蹒跚学步的小奶娃到清瘦挺拔的少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陈墨子始终在用自己的逻辑努力去补圆陈新美破碎的逻辑。

      妈妈的日子太苦了,所以妈妈才会一直哭吧……

      妈妈的生命里只有小天,所以妈妈才会那么那么那么关心小天吧……

      妈妈爱小天,所以小天也应该爱妈妈吧……

      妈妈为小天付出了那么多,所以小天也要无条件地听妈妈的话吧……

      爱是自私。爱是索取。爱是控制。爱是海浪,一层一层地翻滚,一层一层地淹没,一层一层地窒息。陈墨子一动不动,自愿献祭成为海底一具没有呼吸的傀儡。

      她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的,日子也确实一天天地变好了。妈妈认识了余叔叔,陈墨子惊喜地发现,余叔叔很容易就能把妈妈逗笑。接着就是妈妈和余叔叔结婚了,再然后……

      梦碎了。

      陈墨子安静地看着眼前漂亮的小瓷碗里最后那一小口金黄的小米粥迅速在冬天早晨的温度里冷却。粥的表面逐渐凝固成果冻一样的胶状,细碎的小米粒一个个微微突出来,像是一双双不甘的苦涩的眼睛。

      陈妈妈在余叔叔的安慰下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发话了。

      “小天……你去把……毛衣换了……把你的头箍……也摘了……”

      陈墨子一言不发地起身,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乖顺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的动作又轻又快,不大会儿就回到了餐厅。妈妈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她拉着陈墨子,温柔地把黑色毛衣的肩线扯正,最后把陈墨子两边垂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

      “小天,妈妈都是为你好,你可是妈妈这世上最爱的人了……”

      余叔叔哈哈大笑,他接的是陈妈妈的话,眼睛却直直盯着陈墨子,用一种奇异的贪婪的毛骨悚然的眼神。

      “新美,你这话说的我可要嫉妒了。”

      陈墨子脸上绽放出一个略带娇憨的笑容,她知道妈妈最喜欢她这样笑。

      “余叔叔,你嫉妒也没用呀,我可是妈妈唯一的女儿呢。”

      亲亲热热互相打趣的一家三口,就像一个最普通最正常的家庭。

      早上八点半,陈妈妈絮絮叨叨地送女儿出门。

      “保温杯带了吗?”

      “带了。”

      “交通卡带了吗?”

      “带了。”

      “午饭去商场吃,不要吃路边的小吃。”

      “嗯,知道了妈妈。”

      陈妈妈从衣柜里抽出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作势要帮女儿系在脖子上。陈墨子乖巧地低下头,方便她的动作。

      “别留到太晚,让你余叔叔下班去接你。”

      “不用了,图书馆不顺路的,我自己回来就行了。”

      “好吧,那让他开车送你过去。”

      陈墨子刚想说不用,忽然看到陈妈妈正在系围巾的手绷得极紧,五个指头不自然地勾着。她闭了闭眼睛,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那会不会太麻烦余叔叔啦?”

      陈妈妈的手一下子放松下来。她的语气轻松愉快。

      “怎么会呢,一家人整天客气个什么劲儿。老余,老余……”

      陈妈妈转身唤人去了,陈墨子下意识地把右手背过去,摸了摸双肩包最外层凸起的一块,心下定了定。

      她的剪刀还在。

      陈妈妈一路把两个人送到了电梯。电梯里没有人,陈墨子和余叔叔两个人没有讲话。下到一楼,电梯门刚开一半,陈墨子就快步冲了出去。余叔叔伸手要拦,慢了一步,只看到一个羽绒服的背影,不由得低咒了一声。

      结果没走两步他又转怒为喜——

      陈墨子走得太急,迎面撞上了隔壁的刘奶奶。

      他上前一把抓住陈墨子的胳膊:“快给刘奶奶道歉。”

      陈墨子身子颤了颤:“刘奶奶,对不住。”

      刘奶奶摆摆手,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不错:“没事没事。”

      余叔叔的心情也不错,莫名起了寒暄的心思:“今朝天气不错,您一大早又去公园锻炼了?”

      “可不是,就那几个好朋友,走路噶三胡……”

      “肯定又交流养花的经验了……”

      “嗨,是啊是啊……”

      “您今年南瓜种得可真好,明年还种不种?”

      “种的种的,到时候长到你们家里,让小陈摘了吃就好了,勿要客气嘞。”

      余叔叔笑得开心极了,和楼道外冬天细碎的阳光一样灿烂。

      “好的,都听您的。”

      刘奶奶说了一圈琐事,终于想起来正题:“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哦,我去上班,小天去图书馆。和她同学约好了,现在来不及了,正催着我呢。”

      “哟,那耽误你们时间了。你们快去快去,路上开车当心。”

      “您说的是呀,开车要当心,走路也要当心呢。来,小天,余叔叔牵着你走。”

      余叔叔不由分说地握住陈墨子的手,捏得死紧。

      刘奶奶一看就乐了:“哎哟库库侬,真疼孩子。”

      “大半辈子就盼来这一个,哪能不疼。您慢慢上楼,我们先走啦。”

      余叔叔带着陈墨子出了楼道,转弯朝着车位走去。陈墨子用力想要甩脱他的手,无奈拼不过他的力气。余叔叔瞥了她一眼,忽然放缓了一点手劲儿,他的拇指卡在陈墨子的手背上,上上下下缓缓滑动着。

      陈墨子胳膊上激灵灵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咬咬牙,抬脚对着余叔叔猛然踹过去。

      余叔叔硬吃了她这一脚,轻蔑地哼了哼。车位很快到了,他按着陈墨子的头把她粗鲁地塞进副驾驶,挣扎间陈墨子的胳膊肘顶到车窗玻璃,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一只手按着陈墨子的肩膀,一只手胡乱去拉安全带,压低了声音警告:“别乱动,门卫室看着呢。”

      余叔叔的车就停在门卫室旁边,他们俩默默厮打了半天,保安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正探头探脑地不停往这里张望。

      陈墨子一僵,不再动弹了。

      余叔叔满面春风地给她扣上安全带,直起身子关上车门,又冲保安挥挥手示意没事,随即脚步轻快地绕到驾驶座位,发动了汽车。

      车子出了小区门,一路笔直向前。这不是去图书馆的路,也不是去余叔叔工作单位的路。

      陈墨子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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