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老巫婆婆婆婆

13、Chapter 13

　　夜有些深了，隔音不太好的老式楼道里偶尔飘过几句国产电视剧恶俗的台词。肥皂家餐厅灯难得亮起来一次，暖洋洋的灯光下一半餐桌堆着杂物，一半餐桌温馨又局促地坐着三个人。

　　鸡汤是之前就煮好的，油也撇干净了。细细的挂面落在金黄色的汤里，很快滚熟了。起锅前撒一把嫩嫩的鸡毛菜，再卧上两个鸡蛋，浓香扑鼻。

　　娟姐虽然不常着家，但手艺是真心没的说，要不然当初和李警官也走不到一块了。肥皂那一碗为了照顾他的牙齿只下了一点点面，还特意煮得软和了些。肥皂唏哩呼噜两三口就扒拉完了，娟姐在桌子对面瞧着他的吃相笑得眉眼弯弯。

　　“好不好吃？这可是正宗的走地鸡！你梁家阿姨中午才送来的，说是不能久放，我只好给炖上了。本来还想着明天要不要送点到学校给你，这下可赶巧了。哦，对了，她还塞了我一包松茸，我一块煮进去了，你吃出来味道没……”

　　李警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根面条随着他的动作滑稽地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娟姐恶心得直皱眉头，前一刻还温馨着的合家欢场面立刻荡然无存。

　　“□□！你他妈会不会吃饭！你……”

　　李警官咳了好大一会儿，又是擦脸又是擦嘴，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他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娟姐。

　　“梁家阿姨？哪个梁家阿姨？”

　　娟姐端着面碗的手不易觉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低头扒了两口面，没说话。

　　“是不是三楼小梁他妈？”

　　三楼小梁是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经常有事没事就被警察叔叔喊到局子里喝茶聊天接受一番再教育。上个月小梁因为在网吧闹事又被押了进去，他是一回生二回熟没在怕的，结果录口供的时候和他对打那人却神色仓皇，目光闪烁，问来问去竟然扯出来几起陈年的诈骗案。这下事情闹大了，市里派了两名专家进组，李警官连着加了一个礼拜的班。小梁因为一时半会说不清和案件有没有牵扯，也跟着一并刑拘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赵晓娟！我问你话呢！这鸡是不是三楼小梁他妈送的？”

　　娟姐心虚地又扒了两口面，依旧没说话。李警官猛地站起身来，两眼赤红。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半边餐桌的杂物都跟着抖了抖。

　　“赵晓娟！你他妈聋了是不是！我他妈……”

　　肥皂眼见着三两句话的光景，他那暴脾气的老爸就要动手。虽然没怎么弄明白来龙去脉，但他还是赶紧先抱着李警官的胳膊连声劝和：“爸，爸，有话好好好缩……”

　　李警官气得直喘气，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娟姐，不耐烦地一挥手，肥皂右手手背当即被响亮地抽出一片红痕。

　　“你滚开！别他妈碍事！”

　　娟姐见儿子被打，忽然生出三分胆气。她缩着脖子，色厉内荏地抬头瞪着李警官。

　　“你他妈吼什么吼！会不会好好说话！有什么气冲我来啊！打儿子什么本事！”

　　“好，好！那你告诉我，这鸡是不是三楼小梁他妈送的？”

　　“……是！是她送的！就是她送的！怎么了吧！”

　　“哈？怎么了？你他妈问我怎么了！我他妈当初怎么交代你的？人家儿子关在局子里，她求的是什么你心里没点逼数？都这样了你他妈的还敢收！”

　　“怎么就不敢收了？她敢送我就敢收！”

　　“你！你这是干扰执法！”

　　“我怎么就干扰执法了？你别他妈地给我扣帽子！我干扰你们什么了？我干扰你吃饭了，还是干扰你拉屎了！”

　　“赵晓娟！别给脸不要脸！”

　　“给脸不要脸？我呸！□□，我告诉你，老娘就是心太好了才收下这只鸡的！你当我愿意收啊！人家梁家阿姨年纪一大把了，大冷天的，她来回跑来回折腾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心安吗！我收了她的鸡，她心安了，两全其美的事，怎么就给脸不要脸了！”

　　李警官的三观被震了个粉碎。

　　他大张嘴，似乎想反驳句什么，却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末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抄起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和钱包，狠狠地摔门而去。

　　防盗门无辜地发出一声巨响，门框扑簌簌地落下几点灰，隔壁楼道硕果仅存的两盏感应灯应声而亮。

　　娟姐不屑地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然后扭头望向了肥皂。

　　“咱们不理那狗逼，坐下喝汤呀，愣着干嘛。”

　　肥皂慢慢哦了一声，慢慢坐下去，慢慢捧起面碗。雪白的瓷碗，金色的鸡汤，碧绿的鸡毛菜。一切看起来都和几分钟前一样温暖，一样美味，可肥皂却突然觉得难以下咽。不仅碗里的鸡汤难以下咽，就连已经进到胃里的面条也在急速膨胀着，沉甸甸坠得他难受极了。他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开口。

　　“妈，要不……散们拿点钱……给梁家阿姨松过去？……就当……鸡是问她买的……”

　　娟姐瞥了他一眼。

　　“怎么？你也觉得你妈做错了？”

　　肥皂马上摇头。

　　“没有没有，就是……”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说法。

　　“大家都斯邻居，白次人家东西，多不好意斯……”

　　娟姐扬了扬眉。

　　“不好意思？每个月问你妈要生活费的时候我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得了得了我知道了，你和你爸那傻逼一个样，就是心里觉得你妈做错了！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好吃好喝把你养活大，结果心眼就知道往外长！我他妈收这鸡为了谁？为了我自己吗？啊？还不是为了你！我老公没本事赚不到钱，我自己想办法给我儿子补补身子，我还成了罪人不成？呵呵，拿点钱？你他妈知道一只走地鸡多少钱吗！我告诉你李彤，你要有本事你就问你爸要去，这钱我一毛都不出！我他妈瞎了眼嫁个穷逼……”

　　娟姐越说越生气，索性一扔面碗，起身朝着卧室走去。砰的一下，今晚响起了第二声摔门的动静。餐厅的灯仍然昏黄，拉扯出一条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肥皂看着桌上三碗都没吃完的面，轻轻叹了口气。

　　严老师给肥皂批了三天的假，结果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就悄悄溜回了学校。回去之后他也不去找严老师销假，而是一个转弯直奔寝室。他的心里有点乱，脑子也有点乱，总之他感觉他必须找郑成说道说道。

　　肥皂是在水房找到郑成的，学校寝室供应热水，不过是限时的。冬天天冷，大家有空也愿意存上一两壶热水，早上洗脸晚上洗脚都方便。

　　一个晚上不见，郑成竟然憔悴了不少。水房里蒸汽缭绕，他并排开了两个水龙头，正望着水柱发呆。肥皂慢慢走过去用胳膊肘子顶了他一下，他才猛然回过头来，明显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找你聊聊天呗。”

　　郑成拎着两个红艳艳的热水瓶，一路无言地跟着肥皂，顺着多媒体教室背后的小树林兜了个巨大的圈子，最后费劲儿地爬上了学校后门附近的一个小天台。他感觉这种谈话前先找场子的行为非常傻逼，自己提着热水瓶的样子也非常傻逼，但他莫名地没有出声阻止。

　　郑成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论动机如何，他打了肥皂，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他到底还是愧疚的。

　　下午的课结束得早，一直到晚自习开始，中间足足三个小时的安逸时间。不过学校的铃声却不停，时不时地响起来一声，悠扬地随着暮色渐渐远去。这些铃声是专门打给高三学生的，他们每天的时间被铃声精密地切割着。下午四节课，半个小时吃饭洗澡，提前十分钟离开寝室，三节晚自习，半个小时洗漱熄灯，做这些事情他们无需思考，无处不在的铃声会提醒他们。

　　肥皂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两根烟，一根留着，一根递给了郑成。这烟是从他餐桌上那一堆杂物里扒拉出来的，李警官抽烟，娟姐也抽烟，所以这烟的真正主人无从考证。

　　“没抽过吧？来，试试看。男人间的对话，怎么能少根烟呢。”

　　郑成沉默地打量着那根烟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接了过去。

　　“那个……你……牙齿怎么样？能抽烟吗？”

　　肥皂身体力行地冲他来了个露齿一笑，笑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医生说牙根没断，先留着观察一个礼拜，能补最好，不能补的话，只好全拔了种植。就算种植，也得等我高考结束了。他只说不能吃辣的，不能吃凉的，不能吃太刺激的，抽烟？嘿，他还真没说。”

　　经过一整天的锻炼，肥皂虽然还保持着外观漏风的状态，但说话已经正常起来了。他在口袋里又上下摸索了半天，变魔术一般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他凑过去要帮郑成把烟点了，结果一副业务不熟练的样子。火苗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也不知道拿手挡一挡。最后郑成实在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来自己点着了烟。

　　“肥皂……其实你也是第一次抽吧……”

　　“嗯……”

　　郑成心中的底气莫名足了很多，他像看仇人一样又盯着手里的香烟看了许久，哆哆嗦嗦地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

　　好呛！

　　他控制不住地立刻咳嗽起来，烟雾非常猎奇地从他的鼻子里嘴巴里耳朵里争前恐后地喷出来。足足咳了一分钟，他眼泪都流出来了，才慢慢缓过劲来。冬天天黑的早，四下寂寂无声。寒风又轻盈又沉重，来来回回地从他的头顶扫过去。铃声许久没有响起了，他的心里空荡荡的，耳边忽然响起肥皂的声音。

　　“郑成，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陈墨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陌生。

　　“对，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