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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你我方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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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涨水小河浑,妹在河边洗手巾。不知妹妹肯不肯,丢块石头试水深。”几个正在篝火边烧水做饭的士兵,远远看见杜晏和殷夕菱并肩走来,有意扯着嗓子唱起了他们家乡流行的歌谣。
殷夕菱自然知道他们又在取笑她和杜晏的形影不离了。这也难怪,本来行伍之中突然多了个大姑娘,就够他们一帮大小伙子兴奋的,怎奈却有杜晏这样一位年轻公子日日守着不离半步,他们若不编个歌儿取笑,怎能咽下这口气去?当下她也不恼,只遥遥地笑骂道:“吃也堵不住你们的油嘴!当心陆队长过来把那嘴撕了!”
一听这话,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小伙子果然忙乱起来,四处张望着,只见他们那号称“黑脸门神”的陆环陆队长正在巡视营地。感受到他们几个的视线,陆队长一记眼刀就丢了过来,吓得他们连忙把嘴闭上,低头继续做饭。
杜晏和殷夕菱相视一笑。他们昨夜跟着大师兄元琅去太平镇上探听消息,顺道也在客店里好好休息梳洗了一番,一洗连日来行军路上的满面风尘,此刻正感到神清气爽。于是干脆也不去篝火那边凑热闹,而是远远地避开营地,两个人自去散一散心。
营地旁就是一个小小的山坡,两人三步两步登了上去,十里外那小小的太平镇登时尽收眼底。
殷夕菱又仰头寻找那传说中的白猿峰,可惜,他们现在正在青云山山脚,那白猿峰的真面目,一时却也瞧不清楚了。
在这似乎无限漫长的静谧中,杜晏忍不住望向他的七师妹殷夕菱。她俏丽的侧影此时正沐浴着一片淡金色的朝晖,身子又是那样娇小,就好像要整个儿融化在这金灿灿的光芒中。但他定睛一瞧,她又仍是好端端地站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鼻尖和鬓角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杜晏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心中会有一种既宁静又不安的感觉,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他和小菱师妹是打小结下的交情,自从七年前小菱师妹拜入父亲门下,他们就总这样形影不离了。有时候是一起练武,有时是读书习字,有时候还吵架打架,有时候又什么都不干。说也奇怪,按说他和小菱师妹性子差得那么多,小时候三言两语就能磕碰起来,甚至闹得一个气苦不已,一个恨声连连。如此应当早就生分了才是,结果偏偏没有。
倒是近一两年来,小菱师妹的脾气比过去变了许多。从前的她好似绵里藏针,还不止藏了一两根;可近来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化了冻的春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孤僻,和家里的师兄弟师姐妹也越处越亲,更不和他吵架了。有一回杨双环当面说她:“听说汉家的姑娘到了十五岁就能梳起头发嫁人了,难怪七师妹这一两年越来越好说话了呢。”结果她也只是哈哈一笑了事,反倒是他听了心里一阵莫名的不安。
杜晏正一通没来由的胡思乱想着,殷夕菱却回过身来笑问道:“想什么呢?尽盯着我看。”杜晏连忙道:“看你头上脸上都给露水打湿了,衣衫也是,要不要换一件?”殷夕菱摇头:“不用了,晒晒太阳就好。”杜晏点点头,心里却庆幸她没有追问。
殷夕菱这时倒叹了口气,说:“可惜呀,这一两日都没碰上去京中的旅人,我给小凡写的信也没法捎回去了。”
杜晏笑道:“你这一路走来都写了几封信了?每天行军那么累,只要能歇口气,定要给一凡写信,这份心意也够了。”
“唉,小凡最近遇上这么大事,我却不能陪在他身边,怎么能不担心呢。”殷夕菱依然忧心忡忡,“他外公裴大人前段日子犯了事,给皇上极刑处死,这裴家到此也算是倒了。他亲娘前几年嫁入高将军家里,据说因性子刚强而与一家大小闹别扭,如今裴家一倒,她眼看着要没了容身之处。若她当真境遇不好,少不得要赖上小凡,也不知小凡到底是认她不认,唉……”
“你也不必忧心太过,其实小凡这孩子只是看着懵懂,心里未必没有成算。他今年也快十五了,当年他父母间的恩恩怨怨,他也差不多知道。要我说嘛,他多半还是会和他娘相认,毕竟,一味否认明摆着的事实,这也不是男子汉所为啊。”
殷夕菱笑了:“说得轻巧。他娘当年生而不养,害得他流落江湖整十年。再加上‘杀父仇人’却是自己亲娘,这事儿有那么容易忘了么?”
杜晏却道:“谁叫他忘了的?可他父母那一辈的恩怨无论怎样杂扯不清,毕竟和他没关系,只是那两人都对不起小凡。现在他认娘亲,不等于他要在父母的恩怨中断一个公道呀,只要问心无愧,怎么做都行。你放心,小凡只是需要点时间,他能自己想清楚的。你啊,就是关心则乱,小凡他是个男孩子,总不能一辈子仰赖着你这个师姐吧?”
殷夕菱一时沉默不语。杜晏这番话说的虽是祝裴两家的事,却好似字字敲在她的心上,若不是杜家里没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世,她还真以为这话是她三师兄有意宽慰于她呢。
她扪心自问,自己何尝不是对父母那一代的恩怨痛苦不已?无情无耻的亲爹,残忍暴戾的大娘,还有自己那出身烟花而死于妾室的娘亲,自己受他们连累而吃了整整十年的苦楚……按杜晏的话说,她也可以问心无愧,可是为什么每每午夜梦回,还是心痛如绞,暗自饮泣?
杜晏见她不语,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解释:“嗯,我不是说,你不该这么关心小凡。唔,这个,我的意思是……”
殷夕菱见他这般困窘,心情又晴朗起来,有意取笑他道:“你不用解释,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见我待小凡这样好,又吃醋啦,是不是?”杜晏也知她是有意拿话岔开,因此也笑嘻嘻地并不辩驳,宁可默认自己小心眼罢了。
殷夕菱可还不饶,眨巴着眼睛凑上去问:“若说关心则乱,你也该去信问问九师妹的情况。她除了八师妹以外,可不是和你最好?”
杜晏撇开脸:“九师妹怎么了?”
殷夕菱拉长声音道:“九师妹——当然要紧啦——裴大人那么一死,他的党羽们也只顾夹着尾巴,当年害死薛先生的权臣们如今赶上这一代新人送旧人,也抖不起来了。从此八师妹和九师妹母女也不用这么藏着掖着,也不用整日想着为父报仇,自然可以考虑这人生大事了不是?嘿嘿,这九师妹家里也曾是鲁地的一方名士,论门第也配得上;薛夫人独立门户之后,你和九师妹也没有兄妹的名分了,这岂不是方便得很?”
杜晏故意咬牙不说话。他如今人长大了些,小包子脸没小时候那样明显了,可是一咬起牙来还是可怜可爱居多,可怖可怕却半点也没有。
因此殷夕菱当然不怕他,故意漫天闲扯起来:“嗯,你瞧八师妹,裴家的事一发,她和五师兄的亲事就定下了。可怜五师兄那样傲气的一个人,两年前为这事在师娘房前跪了一天一夜,只因怕八师妹爹爹的案子走漏消息,会害得杜家因收留钦犯之女而受牵连,师父师娘硬是不准。苦熬了两年,总算是守得云开,只怕我们这一趟回去,就该喝他俩的喜酒了。他的事既定下了,接下来怎么着也该轮到你若扬公子了,对不?”
杜晏才不吃她那一套,怡然道:“阿成哥哥和暖儿师妹是情投意合,自然是要恭喜的。若轮到我,也该凭着我自己的意思。”
“凭你的意思怎样?”殷夕菱一双细长的眼儿炯炯地望着他,杜晏胸膛里不由一跳,还未及开言,就听殷夕菱接着说道,“九师妹年纪还小,你也别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杜晏听她这般打趣自己,再也忍不得了,当下就要照小时候的习惯,伸手拧她的脸。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但又转念一想,如今是四下无人,天知地知,真是不拧白不拧,立时手腕一抖,就去摸她脸颊,竟是他从前在死去的祝杰手中学到的那套“折柳攀花手”中的第一式。
可是殷夕菱如今对他可是心知肚明,见他袖子一动就料到他又要耍这一招,立马扭脸避开。这折柳攀花手本来讲究情之所至,意动手动,可他这一番天人交战,早就失了先机,便是什么奇招也使不像了。殷夕菱避开一招,连忙纵身后跃,迅捷如狡兔,轻盈若飞燕,一边跑下山坡一边做着鬼脸:“哈哈,什么折柳攀花手,明明是个拱猪撕羊爪罢了!等我告诉大师兄去,你又使这不上道的拱猪撕羊爪啦!”
“好啊!说就说,有本事一辈子躲着我!”杜晏笑着喊道,干脆停步不追了。要比轻功,殷夕菱可未必在他之下。他当然并不真的担心七师妹会将他使这折柳攀花手的事儿告诉别人,虽说这门风流功夫于杜家的清誉大有妨碍,可七师妹也不过是爱在他面前逞一个嘴头痛快。
只是他心里还有七师妹绝不知道的另一层忧虑。
他今年已经一十七岁了,也到了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时候。去年,他便依着京中望族子弟的常例,入了京中禁军的籍。可是这个职位本没有什么事做,不过是个虚名儿,许多富家大户的子弟却常常借着禁军的名义在京里飞扬跋扈。每日里不过是斗鸡走马,赏花喝酒,再不就是使气斗狠,扰民生事,除了抢皇粮劫官银的事儿不干,别的真是无所不为,还美其名曰“任侠”。杜晏生性随和,偶尔也和这一帮禁军里的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一番,可心里终究觉得不是正道。
可到底什么才是正道呢?这两年边关太平无事,想去沙场上觅封侯也没有机会,更何况杜晏和堂哥杜成不同,打心眼里不愿意打仗。
至于行走江湖,倒也容易,毕竟杜家不缺盘缠和面子,可江湖上也不是日日都有人仰天大呼“大侠救命”,这“行侠仗义”四字究竟从何做起,他杜晏至今也不太明白。适才七师妹问他“凭你的意思怎样”,他心里隐隐也有主意,可男子汉前程未定,何谈儿女情长?尤其是他知道七师妹可不是那等生性淡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