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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冤家宜解不宜结 ...

  •   等打扫干净了,几个人终于坐在堂屋里的小茶几前闲话家常。薛夫人拉了祝一凡的手,细细地问他些生活琐事,好似很关心的模样。殷夕菱在心内暗道“只看你什么时候把话引到一凡的外公家里去呢”,面上却只和小寒、暖儿说说笑笑,还让她们拿端午节做的香囊出来一块儿赏玩。

      端午节习俗,节庆装饰有佩香囊、挂艾虎或是五彩粽子等等,这可是妇人姑娘们展示自己手艺精巧的大好时机。殷夕菱平时一门心思只在习武上面,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会费尽心思做些儿花样出来,或送人、或自用,总之是要压过众女子一头,叫旁人夸她心灵手巧。至于杜夫人、薛夫人,此时更不能闲着,杜家十来个弟子,没有亲眷在身旁的居多,到了如此年节时她们总要多制作些小玩意分赠众人,以慰他们孤寂之心。

      这时殷夕菱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裹成的小包,解开锦帕,里面有香囊两个、艾虎等发饰若干,五彩粽子、五彩水果各一串。那两个香囊,一个绣了朵碧波荷花,一个绣了头威风凛凛的小豹子。艾虎是用精挑细选的艾叶编成,又辅以绫罗、彩线,做钗环用时最是漂亮不过。还有用硬纸叠成的五彩粽子、五彩水果,外头用五彩丝线缠上,连成长长的一串,可以挂在床头。

      薛小寒艳羡着叹道:“哇,七师姐,平日看你练功夫练得比谁都勤的,怎么还有空闲做这个呢?像我,今年也只做得了一个。”说着掏出一个粉色缎底的小荷包,上面绣了两只机灵可爱的小玉兔。

      薛夫人摇头道:“这些东西都是闺阁中的玩意,怎比得上师父教你的那些精妙武功?小寒,你有此机缘拜入名师门下,已是天大的福分,还不抓紧了机会勤学苦练,像你殷姐姐一般争气呢。”

      殷夕菱笑道:“薛夫人言重了。九师妹她虚心向学,短短一两年,那一柄峨嵋刺已让她练得似模似样,连师父也常夸的。再说,九师妹心地聪慧,不单是练武,在诗文上也很有些天分,让她再跟着薛夫人学上两年,便是我们杜家弟子中第一个文武双全的才女呢。”

      “才女不才女,也没什么要紧。自古来才子多舛,红颜命薄,倒不如学好了武功,将来一技旁身,谁也不敢欺负的。”薛夫人一面说,一面拿出自己做的几个香袋来。那构思之精、手工之巧,连殷夕菱也不得不赞一声好的。

      特别是其中的一个,颜色看着不甚新鲜,似乎是旧年的手工,上面密密麻麻绣了许多蝇头小楷,杜晏伸头看去,竟是三国时魏文帝一篇《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旧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那恐怕是当年薛先生离家赴京,薛夫人思念丈夫时做的。

      殷夕菱自己幼年坎坷,对薛夫人这番自立好强的心情正是心有戚戚焉。可她转念一想,这位夫人苦心教导自己的独生女儿不爱红装爱武装,是不是有点太不寻常?难道她是想让小寒练好了武功以后,将裴大人等数位当年要求杀害她夫君的高官偷偷杀了,好为夫君报仇?这样一想,她心里又警惕起来,将祝一凡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拉。

      薛小寒对娘亲孝顺之极,但显然并未多想娘亲的深意,此时仍是满面欢容,闹着要看徐暖儿做的香袋。徐暖儿本来双颊微红,神态间大有忸怩之色,但被她争闹不过,仍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香囊,递与众人相看。

      众人看时,只见是一个紫底小香囊,并没有绣什么多余花样,别致之处在于它特意地扎成了一把长弓的形状,又用红线细细地勒了一道边儿。虽然样式简单,可是弓柄处和弓弦处针脚各异其趣,显是下了不少工夫。

      薛小寒奇道:“咦,暖儿姐姐,原来你这些日子偷偷背着人做的便是这个呀?我瞧这上面怎么什么也没有呢?”祝一凡也道:“我知道,这是个大耳朵。”殷夕菱闻言,忙背过身去掩嘴偷笑。

      杜晏也不大明白,于是悄悄附耳过去,她才轻轻道:“傻瓜。我们几个师兄弟、师姐妹当中,是谁最爱穿紫色的衣衫?是谁最爱使长弓做兵刃?”杜晏一愣,立时想到那一日水紫色衫子的姑娘和穿银甲背长弓的少年一块骑马而去的身影,心下也微微一动,偏过头去不言语了。

      “小寒,女孩儿家不懂便不要随便说话。”那薛夫人微嗔道,又望着有些瑟缩的祝一凡道,“小祝公子不要介怀。”趁这个时候,徐暖儿刷的一下把那紫色弓形香囊夺了回来,藏回自己怀中,面上更红了几分。

      这时候小杜晏又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问殷夕菱道:“小菱师妹,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儿送我呀?”眼睛却盯着那个漂亮的小豹子香包。

      殷夕菱飞他一眼,道:“年年做了都送你,今年可没有了。这个小豹子的,是专给我们小师弟做的,愿他以后像这豹子一般威武康健。这一个荷花的呢,本是我要自己留着放枕头下面的,你若要呢,拿去便是了。”

      “哼,泥巴水里长出来的花儿,谁爱要它,你自个儿留着吧。”杜晏故意冷着脸道,坐得远了些。其实他心里极爱莲花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觉得配上小菱师妹最好不过,因此不愿夺人所爱而已。可他嘴巴上偏要说得这么不客气,实在有违他平日的性情,只不过是为他小菱师妹不肯把那豹子香囊给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罢了。

      他这番心思,哪里能瞒过殷夕菱的眼去,可他面上装得这样真,把祝一凡可唬住了,连忙摆手说“我不要那豹子的,给晏儿哥哥吧”,害得殷夕菱又好气又好笑,直想冲小杜晏的包子脸上扔上十几枚金钱镖才能消气。

      之后,殷夕菱又把那些缀了艾虎的钗环分送给两位师妹,还将一串五彩粽子敬奉给薛夫人。以薛夫人之巧手,这些物事她这里自然不缺,只是殷夕菱今日头一回来薛夫人院中,又赶上端午佳节,这些礼节自然不可少了的。薛夫人也赠了他们三个许多自己精心制作的小玩意儿,这也不消说。

      只是殷夕菱面上虽然一派恭敬小辈的模样,其实心里没一刻放松了警惕,一直都在着意观察薛夫人神色,尤其是她送东西给祝一凡的时候。但这位昔日名动一方的大才女一直面沉如水,连对杜晏的不请自来都并无异色,实在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头渐渐移近正午,金子般的阳光透过庭院中的老枣树的枝叶洒在地上。空气中有一种新鲜的气息在萌动,真正火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直到中午时分,看门的老仆送来几个食盒,原来是杜锋与夫人特意准备的端午家宴,还嘱咐杜晏,让他今天中午便陪着薛夫人用饭,不必回来。于是几个孩子欢欢喜喜地打开食盒,嚷着要一饱口福。

      送来的食盒中除了些精美佳肴外,最要紧的是端午节必备的粽子与雄黄酒。几个孩子在薛夫人的要求下先饮了一杯驱邪的雄黄酒,然后便争先恐后地要抢粽子吃,不仅是要抢到最好吃的陷,而且其中有一枚粽子里还包有讨彩头的铜钱,谁若吃到了,可是会有好运气的。

      那祝一凡胆子很小,哪里敢和师兄师姐们争粽子,只巴巴地在一旁坐着,只等最后剩的那个再轮到自己。没想到殷夕菱和徐暖儿两人,都把抢到手的粽子细细地剥去了粽叶,再递到他的面前。祝一凡望着那香喷喷、热腾腾、软糯糯的粽子,小嘴一扁,一汪儿眼泪突然像大堤决口一般甭涌出来。

      众人一见都慌了,连忙轻抚安慰,问他为什么这般伤心。祝一凡狠狠抽噎了半日,才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想我爹爹……”

      “好好吃着粽子,怎么又想起爹爹来了?”薛夫人掏出自用的手绢,为他擦拭涕泪横流的小脸,柔声问道。

      “爹、爹他可疼我哩……往年、过端午的时候,爹爹会、会上街买了粽子,塞在我怀里,还、还叫我不让娘看到,叫我偷偷地、偷偷地吃……”

      薛夫人又问:“你娘亲可是刑部裴大人的千金?”

      “才不是!”祝一凡先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接着又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我是和爹娘一起进京去姥姥家的,我姥姥病得很重……可是,不知怎么在大街上给一堆拿着刀枪的人给围住了,然后、然后我就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爹和娘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还让我住到一间大屋子里,叫我什么公子……”

      “后来呢?你可见到一位当大官的老爷爷,说是你的外祖父的?”

      祝一凡似乎在很用力地回忆:“唔……唔……是有,是有个老爷爷……还有个漂亮的阿姨……他们还让我叫娘……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爹姓祝,我也姓祝,我娘长得没那阿姨漂亮,却是姓尤的……他们、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薛夫人道:“那么,你当真不曾认了他们?不,他们都是极厉害的人,等你长大了,自然要回去认他们的,对不对?”

      祝一凡满脸惊异,不知道这位一直慢声细语的薛夫人怎地突然说起怪话来,还这般不依不饶。他不知所措,连忙转过头去看殷夕菱和杜晏的眼色,希望他们能给他一点暗示,可是这两个人都垂下眼睛,一眼也不看他,殷夕菱似乎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祝一凡心里一急,干脆哇的一下放声哭开了:“我,我一点都不认得他们……!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等我爹爹妈妈回来……!”

      这一下他真是哭得尽心竭力,把这许多天没哭的份儿都一起补上了。其实他自与爹妈分别后,心里也曾猜想爹妈是给坏人抓去害了,且多半就是那个冒认他娘的美貌妇人所为。可是在他的小心肝中总是存了一丝念想,希望爹妈不过是有急事出远门去了,只因嫌他不懂事,方才把他撇在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日久天长,总有一日还会回来寻他的。是以他连日来硬是忍住眼泪,不再天天哭叫着要他的爹爹妈妈,看着是安心在杜家做个乖巧徒儿,心里却没一日忘了那不知去了哪里的爹妈。如今他看着端午节的粽子,想起往日和爹爹在一起的好处,又给薛夫人这般没头没脑的一番逼问,便再也撑不住了,只好一口气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喊出来了才罢。

      见他哭得摧肝裂胆一般,殷夕菱再也不顾薛夫人在场,一把把他瘦小的身子搂在怀里,轻声抚慰:“一凡,一凡,别哭了,你在我们家里,谁也不会伤害你,谁也不敢让你走……”杜晏深知薛夫人与裴家的过节,也不便多说,只道:“我小师弟的父母刚去,心下难过,还请夫人不要见怪。”徐暖儿见祝一凡哭得伤心,也念及自己幼失父母,不由低下头去,默然不语。只有薛小寒年纪尚幼,此中关节一时还想不明白,不免吓得愣在那里。

      那薛夫人见此,心下也有些恻然,悔不该对个小小孩子这般苛刻。当年夫君被杀一事,所涉权臣众多,裴家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这孩子的爹爹为一个江湖女子遗弃了裴家千金,多少年来总是京城百姓的谈资。听说他爹当年将他从裴府偷走,在江湖上流浪,难怪这孩子半点不记得自己的亲娘裴小姐。他虽是裴家的血脉,却因为裴祝两家的恩怨而吃了许多苦……

      薛夫人望着这可怜兮兮的“仇家外孙”,尽管报仇心切,却也觉着不能把气撒在这么一个命途坎坷的小东西身上。想到这里,她不禁柔声道:“好孩子,别哭啦。是薛大娘问错了话,这便给你赔个不是吧。”

      祝一凡哭得喘不过气,殷夕菱便代他向薛夫人点头致意。她拿起桌上的粽子,递到祝一凡手中,软语安慰他,一面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杜晏。杜晏立刻会意,拿起另几个粽子,三下两下剥去了粽叶,递给薛小寒和徐暖儿,笑道:“来,都别哭鼻子了,听三师兄的话,大家吃了粽子,往后都是一家人。”

      祝一凡后来才慢慢懂得,是这几个粽子而不是拜师大礼,让他真正成了杜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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