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剑之缘

114、第 114 章

　　北荒从来没有过如此漫长的雨季。

　　阴雨连绵不绝，持续一月有余，久久未能放晴。笼罩朔国的这片苍穹灰暗无比，晨昏难辨，不见日升月落，漫天星辰消隐。狼山及寒城一带上空黑云低垂，天色乌青可怖，百姓皆惧，视为不祥之兆，恐灾祸将至。

　　这日，守城军奉命封城，在此之前，寒城周边村落及狼山附近的住民都被带入城中安置。

　　林群立于西城门之上遥望狼山剪影，心间空空落落，不知何故。西风遒劲，扑上城墙，旌旗猎猎作响。雨帘斜飘，打湿
　　衣衫，覆他满面湿冷冰凉。

　　明明往后退些就可避雨，可是他偏就不想挪开一步，非要守在这一处最好的瞭望点上，将那自远山蜿蜒而来的道路收入眼帘，盼望是否会有一人的身影出现在路上。

　　曾几何时，他好像也怀着同样的希冀，在某处等待着。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记不清，也经不得琢磨，越想越会觉得，只是错觉……

　　虎娃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见将军孤身站在雨中发呆，不由得一愣。

　　林群倒也不是真的走神，知道身后来了人，便问：“都办妥了？”

　　“是！城门都已关闭，三日之内无人可通行。”

　　“好……辛苦了。”

　　虎娃看他心情似乎有些许低落，大胆上前，小声问：“林哥，你怎么了？”

　　林群闭目摇头，雨滴从眼角滑下，他感到胸口沉闷，无法言说，许久后，回答道：“没事，就是这雨下个不停，让人不舒服。”

　　“就是，最近这鬼天气，我衣服湿了五天都干不了。”虎娃抱怨，“人都说这雨邪气，哥，别淋雨了，当心生病。”

　　林群抬手拭了下双目，再开睁眼，视线尽头忽然变得朦胧，而恼人的雨却越下越大，无数道银丝清清楚楚。

　　“虎子，”他蓦地开口，问身边的兄弟，“你记不记得咱以前在哪里？”

　　虎娃被他问得怔住，不解道：“什么？咱不一直都在寒城么？”

　　“不，我是想说……”林群感到自己喘有点不上气来，忍着突如其来的烦闷又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某个营地训练过？”

　　虎娃点头：“就是城东军营啊。”

　　“……”

　　林群本能地想要否认，可挖空了回忆，也没找到一点能供他反驳的痕迹。

　　“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虎娃闻言笑起来，没大没小地说：“哥，你就是忘性大，啥事都记不了多久。”

　　“……是啊，是这样。”

　　林群长叹：“亏就亏在记性不好。”

　　“不然也不至于整天浑浑噩噩的，明明过得不错，却总觉得丢了点什么。”

　　“哥，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或许吧。”

　　“要么就是一个人太孤单，是时候找嫂子了。”

　　“……滚蛋！”

　　林群被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给逗笑了，展颜片刻，却又惆怅起来。

　　“真他娘不爽。”他一拳砸在青石砖上，最后说：“等我死了到阴间，一定得再看看这辈子发生过的一切，不然老子绝不投胎。”

　　*

　　姬如轾再也没有回过寒城，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妹妹如轩也离了家，下落不明。

　　城中有段时间流言四起，然而在雨季真正来临后，所有传闻便逐渐淡去。这年秋雨似乎洗去了过往在人们心中的印迹，也冲散了少部分人对昔日疑问的执着追寻。它仿佛暗含悼念，对注定逝去的人与事乃至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哀声吟唱安魂之曲；亦隐隐昭示着下一个晴空意义非凡，会是新的生活即将来临。

　　无论如何，人们活在当下更加充实，而迈向未来的步伐也愈加坚定。

　　便难以定论，究竟幸或不幸……

　　-

　　距狼山大地动爆发，还有两日。

　　微弱的光亮勉强渗入峡谷之中，一线天俯瞰之下的谷底不至于如深夜一般漆黑。但这里的白昼比之山外，还是过于阴暗。

　　姬如轾背靠嶙峋山石，紧盯着不远处轮廓模糊的背影，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那影子就会融入黑暗失去踪迹，再也找不到。

　　弗谖裹紧麻衣，遮住怀中的灵火，用常人难以忍受的灼烧之痛维持自己的身子不被冰冻僵硬。

　　幸得此处幽暗，姬如轾应该看不到她要做什么。再一想，即便看清了，他也不懂。

　　弗谖用尽全力，布置法阵，借口是防止狼山崩塌造成太大危害，而实际上，则是在尝试以鬼羌人所说的办法与古巫族禁术结合。

　　她仿佛回到了百余年前，重拾那时候孤注一掷的勇气与信心，再次违逆天命做一次疯狂之举，誓要扭转乾坤。

　　泸湖的消失提早了半月，并非是鬼羌撤走造成的，而是她动了些手脚。只要能增大成功的几率，再多反噬加身又如何。

　　姬如轾一语不发，异常平静，连呼吸声都放轻，似乎不愿打扰面前忙碌的人，也表示自己全然信任着她。

　　他的神情隐匿于浓浓暗色之中，连同目光也无法捕捉。弗谖却能强烈地感知到，他聚精会神，始终在观察自己。

　　两人之间看似和谐，却透着一丝诡异。

　　弗谖刺破手指，滴下所剩无几的血液，声音几不可闻，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打破寂静，转移那人的注意力。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她问姬如轾。

　　“……没必要。”

　　姬如轾本能地猜出，如轩大概已经知晓实情。他不得不选择逃避，因为无法面对；害怕被她质问，因为无话可说。

　　他不想再回到寒城，甚至不打算去任何熟悉的地方，尽管时间还算充足。万一触景生情，让自己那故作坚强的伪装被击溃，对姬如轾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来去如风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这才是他的作风。

　　命运不仁，玩弄万物于股掌之间，冷眼观生老病死，可恶可憎。老天之目仿佛就藏于这无边阴霾背后，静静等待着观看他这只蝼蚁上演垂死挣扎的闹剧，或是哭天抢地的戏码。

　　若真是如此，他大抵要令它失望了。

　　弗谖语气轻柔，并无责备的意思，淡淡道：“妹妹要成亲，你这当兄长的面都不露，不给准备嫁妆，甚至都不件像样的礼物。”

　　“没什么可送的，送了也没意义。”

　　“……也是。”

　　半晌后，她终于完成了法阵，对姬如轾道：“走吧。”

　　如今返回住处已不需要法术，徒步就行。两人并肩走在山林中，姬如轾见弗谖脚步虚浮，便将她背起来，快步回去。

　　青玉石室被带出泸湖，放置在地下某处，那里本是暗河的流道，现在只剩空荡荡的巨大洞穴，底下是干枯的河床。

　　曾经的封魔之地，成了现在的安身之处。简陋的石室竟也被布置得有模有样，真的像是一个“家”了。

　　弗谖在榻上沉睡了很久，醒后推断外头应已是深夜，内心盘算着何时开口。姬如轾在她身边坐着，又拿几根干草编起了蚱蜢。

　　弗谖见状，无奈一笑：“真是服了你了，有完没完，你抬头看看，这屋里几乎都挂满草蚱蜢了。”

　　姬如轾对自己的杰作表示满意，道：“不好看吗？谁让你不再教个别的？编草蝴蝶啥的。”

　　“……”弗谖有些后悔跟他讲述自己以前的事了，就因为说小时候爷爷经常编草蚱蜢逗她开心，这家伙才来了兴趣。

　　姬如轾学会后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一屋子的草蚱蜢非但不好玩，还有些恶心。

　　弗谖叹了叹，重又闭上眼睛，但是再也睡不着，耳中尖锐的鸣声刺得脑内发痛，周围的响动一概听不清。

　　她知道时间已到，却还是不想起身，实在被耳鸣吵得心烦，遂开口：“如轾，你说说话吧，如果实在没话说，唱首歌也行。”

　　姬如轾将新编好的小玩意放在她的枕边，偷偷一笑：“好啊，那就唱一个，你可别被我这破锣嗓子吓着。”

　　然而，弗谖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也听不到他一展歌喉的盛况。耳鸣声过后，周围只剩下一片死寂。

　　听觉丧失不久，碧色的双眸也将彻底化为漆黑，意味着力量耗尽，她很快会与这狼山一同消亡。

　　弗谖闭着眼，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笑意。

　　她还是骗了他。两人同时生还的几率太过渺茫，护一人安然倒是还有些把握。

　　那便让她来做牺牲，引渡那已被削弱的诅咒到自身魂魄，与之同归于尽吧。这本就是她最初的愿望……

　　弗谖说了句什么，耳朵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知道它一定不再嘶哑，而是像少时那般动听。

　　“对不起……”

　　到最后也只剩下重复无数遍的这一句。

　　可是姬如轾同样没有听到。

　　在封魔之地的大门关闭之前，他的歌声就飘出石室，飘出河洞，一直一直，向着裂谷飘去。

　　谷底血阵已然显影，赤光刺目。姬如轾步入其间，万分潇洒，将长戈□□入阵眼中央那淋了弗谖之血的山石当中，铮然巨响回荡山间。

　　歌声不绝，响彻天地，纵然难听也尽显豪迈。

　　忽然一声长啸应声而来，姬如轾诧异回首，只见有东西从黑暗中直奔红光而来，竟是那已经被他放生的白眼鸡……龙鹰。

　　龙鹰方成年，体型便超寻常鹰类的三倍有余，此刻张开双翅小跑，更是巨大无比。

　　姬如轾此刻不能动弹，眼见它就要跑进来，心急如焚，怒吼：“找死啊？滚开！”

　　龙鹰不为所动，奋不顾身冲入阵中，扑腾着离地而起，一爪子踩在主人肩上，差点将人给踩趴下。

　　姬如轾简直快气吐血，可是又束手无策，口中骂骂咧咧：“倒霉玩意早死哪去了？这时候想起来跟老子亲热，想陪我下地狱不成？快滚！”

　　向来不知轻重的龙鹰此时却小心谨慎地抓牢了主人的衣物，奋力扇动着双翅。

　　姬如轾瞅着它，明白过来，笑了笑：“好兄弟，原来你是要带我飞走啊。”

　　“可是……你飞得起来吗？”

　　龙鹰又一声尖啸，是肯定的回答。它一定要展示给主人看自己在泸湖努力了几年的成果。

　　混着邪力的暗红色血液自姬如轾掌心破口中缓缓流下，勾勒出长戈柄上所绘玄武图腾的雄奇模样。

　　大阵光华流转，灵力大盛，将一缕拼命撞来的力量震了回去。

　　那是弗谖的神魂。

　　姬如轾朝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久久望去，最终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龙鹰锲而不舍，还在扇翅。

　　他知道这家伙现在能听懂他说的话，于是道：“你这样不行的，先放开我，飞起来再说，让我看看你能飞多高。”

　　龙鹰不搭理他。

　　姬如轾又开口：“你飞得越高，俯冲下来的劲就越大，靠着这股冲劲，就能把我带出去，知不知道？”

　　龙鹰闻言，垂下脑袋，傻愣愣地盯着主人。

　　“你不信？不信你就继续这样白费力气吧，到时候咱俩一起完蛋。”

　　山风刮过，草木剧烈摇摆，大鹰身形不稳，被吹了下去。

　　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看到姬如轾鼓励的目光那样坚定。

　　于是它信了，乘风而起，振翅高飞，宛如一支向天射出的利剑，带着突破命运的奇迹和终于能够翱翔九天的证明，呼啸着冲出了那狭窄的一线天。

　　刹那间，仿佛天地为之动容，令曙光破夜，乌云尽散，还之以深邃高远、广袤无垠的碧空……

　　姬如轾从没有在如此高的地方俯视下方，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渺小，尤其谷底阵中那个扶着长戈单膝跪地的身影。

　　他忆起刚来狼山时听到的那句口号：长戈所立，内邪不得出，外敌不可入。

　　回顾自己的一生，倒是正合了这句话，最后连这最大祸害——他自己，也被镇在此处。

　　他看见道道蓝光从谷底生出，飞向他曾与弗谖生活过一段日子的地方；也看见那人化为血水，阵法随之熄灭。

　　所以，无憾了吗……

　　不。

　　还有个心愿未了。

　　姬如轾摸摸龙鹰的后颈，指尖从它墨羽间穿过。

　　“带我去看看如轩吧，好兄弟。”

　　一声怆然长啸响彻云霄，硕大的飞鹰背着弥留之魂驱散阴霾，飞渡北荒。

　　*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路的尽头是栎阳。

　　子秦手拉缰绳，驾车前行，忽觉身后大亮，回眸望去，见一只大鹰展翅翱翔，晴空竟跟随它的身影，如海浪般漫过边境而来。

　　明媚的阳光倾洒大地，召来盎然生机。暖意包裹风尘仆仆的行路之人，为其拂去辛劳与忧虑。

　　子秦欣喜非常，撩起帘子对里面人道：“如轩，你快看，天晴了。”

　　然而没得到回应。

　　疲惫的如轩已恬然入梦，缩在车厢里安睡。

　　他停下马，坐到里面，取出棉被罩在她身上，然后推开了车窗，让阳光能够照进，见如轩唇角弯了弯，想是晨曦落入了她的梦里。

　　他猜的不错，确是如此，不过一同入梦的，还有那只雄鹰。

　　它背着她仍然牵挂的人从天而降，落在庭院那缀满红布条的古树上。

　　梦里，如轩还在生气，恼怒道：“你还知道回来！”

　　姬如轾笑容灿烂，在她看来简直是厚颜无耻。

　　“你是来看最后看我一眼吗……那还不如不来……”她又说，止不住泪水流落。

　　“带你玩啊，算作礼物。说吧，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吗？”

　　“当然。”

　　如轩瞪着他，许久，轻声说：“过去呢？”

　　“……”

　　“带我回到过去。”

　　姬如轾迟疑了，“你……”

　　“我只是想要看清楚，这么多年你所经历的一切。”她说，“你瞒我实在太多了，我不甘心。”

　　“……行。”姬如轾还是答应了。

　　既然在梦中，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呢？

　　他向她伸出手，说：“上来。”

　　如轩拉住他，坐上龙鹰的背，只觉耳畔旋风肆虐，一阵天旋地转，再定睛时，已飞在了天上。

　　她望见狼山那处裂谷，望见了孤立谷底的长戈，视野随着不断高飞而愈加开阔，下方寒城的轮廓飞速放大。

　　“要回到很久以前了。”姬如轾道，“这就带你去看，别急。”

　　“嗯……”

　　时空回溯，皓月当空，银华镀上龙鹰的羽翼。它滑翔至城南上空，急转直下，便扑入了一对孪生兄妹儿时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