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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 1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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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幽王三年,七月末。
君上子秦退位,北荒最后一位国君子铭继任,开始其短短五年的统治,其功绩虽于后世无痕,但也曾造福国中百姓。
秋风将消息吹来寒城之时,如轩魂牵梦绕的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街头的槐树下。
如轩忆起当时,蒙眼少年独坐在树荫里乘凉,说自己迷了路,却怡然自得。
此刻,头顶还是那颗槐树,只是它过于浓密的枝叶碍着旁边人家,而在上月被修剪了很多,故而倒影变得小些,但不妨碍此处依然是在正午刺目发烫的阳光包裹下,那一小片载着心田净土的地方。
他站在阴凉中,仍是一袭白衣,只是不再蒙眼,比往昔增添了少许沧桑的容颜因那双无比清澈的眸子而仿若又溯回数载流年之前,还是那般俊美。
还是那个少年。
子秦只来过一次寒城,并且是在他目不能视的时候。这么久过去,常人都认不得路,何况他不曾见过,更是记忆全失。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呢?
如轩心有疑问,愿相信是天意使然。
她凝望着他,眼中噙满泪水,终是抛却泣容,还以笑颜。
她的模样映在子秦的眸中,便是刹那间朝思暮想的身影由幻梦中走出,揭开朦胧面纱,嫣然一笑,而让他失魂落魄。
他们都曾许愿,愿能以最美好的样子与对方相见。
浮生幸甚不过如此。
卸下君主威严,他得以换回谦谦君子风雅之姿,还做她梦里心上那个最亲切的人。
子秦倾身颔首,恭敬作揖,笑言:“子秦来迟,还望小姐勿怪。”
如轩亦温婉回礼,笑问:“公子在此踌躇,可是迷了路?”
“正是,不知何去何从。”
闻言,她轻轻挽过他的手,道:“莫慌莫怕,我带你回家。”
*
泸湖四季已与外界相通,不过周边群山环绕,长青的草木繁盛,逝去的盛夏还留有一丝闷热徘徊在这秘境之中。
木屋内,姬如轾上身赤|裸,眼帘微垂,手握那柄铜戈,五指攥紧又打开来,如此重复。
弗谖耐心为其包扎伤口,以少许法力阻止鲜血流出。
姬如轾的表情似是毫不在乎,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暴露出他的状况。
弗谖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剧痛,动作尽量轻柔,尽管不能减轻多少痛苦。
“力气倒是还很足,打五个没问题。”他的语气似乎还很满足。
“……别想了。”弗谖岔开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前些天去秦国,到苏耐家中去了是吗。”
“嗯。那家伙不在家。门边放了封信,说等不到我来,他先去云游四海了。真不是个东西……”
“然后,你就走了?”
“没,我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姬如轾冲她狡黠一笑:“我把他的酒喝光了。这死狐狸,案上只摆一壶,以为我好骗。哼,我撬开他的密室一瞅,果不其然,藏着好几坛!”
弗谖忍俊不禁,眼中却暗含伤感。
“之后你猜怎么着?”他问。
她包扎完毕,温柔道:“怎么了?”
“我喝醉了。”
“……”
“我这种千杯不醉的人,也会有一天喝得烂醉如泥。没想到啊……”
他说:“醉了真不好受,我看到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头晕,恶心,想吐,这辈子从没有那么难受过。”
“但是后来睡着,开始做梦,就好多了。”姬如轾唇角浮着的浅淡笑意,慢慢消去,“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还没有醒。”
弗谖说不出话,静静望着他。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尤其是你。”
他用轻柔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目,良久,闭上了眼睛。
术法生效,他的身体在这时脱力,倒在了弗谖的身上。
弗谖听见他在自己的耳畔,轻声说:“醉生梦死,我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
“活着太难受,还好死前做了个梦,梦见你……”
她好像感觉到胸腔内那颗死寂已久的心猛然一颤,百年未曾重临的悸动震荡神魂。
姬如轾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一直都喜欢……”弗谖回答。
她终于抬起僵硬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
“这一定是棵神树。”
子秦立在树下,崇敬地说。
“是啊,小时候我许的愿望,它都会帮我实现。”如轩道。
两人牵着手,共同仰望着院中这株古木。
树冠上已挂满了布条,满目朱红在风中摇曳。
如轩盯着顶梢那缕飘得最高的,喃喃道:“那肯定是姬如轾在夜里绑的。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子秦回首,将她鬓边的散发撩到耳后,道:“我和你的兄长,曾在寒城外见了一面。”
如轩看向他,眼中满是诧异:“什么时候?”
“上月,我来过。他说他骗了你。”子秦说,“不过他有苦衷。”
“……”如轩瞪大眼睛,张了张口,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他接着讲下去。
“我们打了一架。”子秦无奈道,“别担心,闹着玩而已。他先提出的,我才是受害者。”
如轩:“……”
她心道,姬如轾有病吧,为难子秦干什么。
“比试之前,他说谁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我猜他可能有事相求,但是不好意思开口。”
“……大概你猜的没错。他赢了么?”
“不,我们平手。”子秦道,“我当时也十分意外,毕竟面前站着的,可是在北荒叱咤风云,曾横扫千军的悍将。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总之,这场比试不分胜负。”
“所以,约定作废?”
子秦摇头,轻笑:“那倒没有。最后我说,干脆双方都做出一项承诺,他同意了。”
如轩忽然有些心慌,认真地问:“他要你做什么?”
子秦亦郑重与她对视,道:“带你,离开北荒。”
这一要求,初听来很是荒谬。可是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半晌,却好似与曾经隐约的直觉相应,竟让她莫名觉得理所应当。
如轩想抛开这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奇怪念头,急着问:“那你让他答应了什么。”
“他承诺,往后会常来看望我们。”
“……”如轩一时失语。
真的吗……
他真的会答应吗?
不对,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轩浑身发软,心绪乱作一团。
子秦看出如轩的异样,眸光微凝,继而将她拥入怀中。
“没事的。”他说,“没事的,我在。”
如轩紧紧依偎着他,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心爱之人怀抱的温热浸润了冰凉的内心,熟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周围一切都令她感到安心。
空虚与惧怕尽数遁去,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勿需多想,尘埃落定。
“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子秦柔声问。
“唔……”如轩把脸埋在他胸前,贪婪地享受温暖与清香。
子秦失笑,将她打横抱起,回了房间。
傍晚,天幕转阴,下起小雨。庭院昏昏暗暗,衬得小屋烛光更显明亮。
如轩小憩方起,倚着轩窗听雨,视线落向廊下水洼中绽开的朵朵涟漪。
淅沥声中传来灶房的动静,引她回神。如轩便披上衣裳,出门去后院。
子秦正面对食材手足无措,忽闻如轩唤他,回过身来,笑着拭去脸上的灰。
“进这里头也要功夫的,你哪里会啊。”如轩笑他,说着走了进来,“我来吧,你瞧瞧。”
“惭愧惭愧,往后一定苦习。”子秦难掩憧憬喜悦,“今晚有口福了。”
如轩脸颊一热:“还饿着肚子,马屁倒先拍上了。”
天色渐暗,秋雨停歇。院门冷寂,仍未响起归音。
二人备足一桌丰盛好菜,左等右等,不见姬如轾回来,只好先吃。
饭后,如轩又将子秦领来自己房中,从枕下取出陨埙。
埙上红染已随年月淡去,恢复曾经雪白无暇的样子,拿在手中冰冰凉凉,顷刻即能唤起儿时回忆。
“不是要我将从前讲给你听?”她莞尔,“那便从它说起。”
子秦点头,坐在案边,目光不离她沉静的容颜。
相识,相遇,相知……凡她所记,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反复折磨着他的,脑海之中那数年的空缺,终于随着讲述而填补完整。
子秦无比庆幸能在少时结识如轩,也无比庆幸自己曾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最初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她的出现与自己的坦诚,为过去弥补了遗憾。
随后,他将这些都记在了随身携带的书简上。
如果有一天,他们都忘却前尘,这段经历也能留存下来。即便被当作传闻,也比彻底失去要好。
如轩讲罢,也打开了多年的心结,现在仔细想想,真是天意弄人,好在歧路已尽,终能携手。再回顾曾经,也不觉坎坷了。
然而,她却又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好像这一切机缘巧合,不仅仅是老天的成全。
子秦奋笔疾书,如轩剪去烛花,在他身边坐着。
“陨埙的声音是否独特?”子秦问,他打算大致描述一下。
如轩便拿起埙来,放在唇边一吹。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
……怎么会……
“你不会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她强颜欢笑,实则已如坠冰窟。
“不。”子秦抚摸着她的脸颊,温和而严肃道,“我相信你说的。”
可如轩此时已听不到他的话,种种迹象在她脑中纠缠,答案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
果真如此。
现在能吹响陨埙的,应该是姬如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