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剑之缘

100、第一百章

　　浊原境线，守军驻地。

　　沉沉夜幕阴云稍散，月华暂明。营地火光稀疏，兵士减半，如今可称得上寂寥。

　　任原躺在榻上不能入眠，他这经年旧伤自两年前复发后，一直没有痊愈。每到夜里，胸口钝痛难忍，久久不能缓解。疼痛使他失眠已有两月，即使勉强入睡，也是在杂乱噩梦之中持续忍受折磨。

　　任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任何人，但是大家有目共睹，大统领近一年来衰老了太多，从面相上就可以明显看出。

　　任原也时常照照镜子，自嘲地笑笑。他的眼窝深深凹陷，面上多出数道皱纹，两鬓斑白更甚。明明还未及不惑，却像是已年过半百。和姬如轾那小子拌嘴的那幕总不由得冒出脑海，他感慨怀念着，又暗忖自己怎么变得多愁善感，大概是真的老了罢。

　　他渐渐地有些理解当年的老将军为何心境变化如此之大，自己现在何尝不是如此。

　　巡逻队经过帐前，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敲在他的心上，像鼓点，和着心跳，化作深入肺腑的震荡。

　　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之后，他的兵将成为浊原与寒城一带唯一的驻军，在未来国中动荡不堪的时间里，始终面向北方抵御外敌。

　　任原不知道这样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但至少，在发现今时决定与昔日老将军的选择竟不谋而合后，他确定了，自己不会后悔。

　　远方传来行军之声，派去寒城的人马如期而归。

　　未几，林群领兵入营，下了马径直奔向大统领的营帐。

　　“现在军中换成你小子敢不打招呼就闯老子睡觉的地儿。”任原吃力地坐起，冷哼，“跟姬如轾一个德行！”

　　林群哈哈一笑，恭敬行礼。

　　“行了行了别整那没用的……咋样？李伦同意了？”任原问。

　　林群点头：“他不同意都不行，我让人把他将军府都给围了。当然借口是确保申何的事不走漏风声。”

　　任原抬起眼皮瞅他，心道这小子行事风格还真他娘越来越像姬如轾。

　　“有秦大人帮忙，谈得其实挺顺利的。李将军还算尊重我们，只是他副将脾气暴躁，一口一个缩头乌龟地骂。”

　　任原冷笑一声：“刘平那是个比我还冲动的完蛋玩意，天天煽风点火！就这么个家伙，李伦能让他当副将，也不知道他咋想的……”

　　林群皱眉道：“这次和他们接触，除了李将军那种情绪不外露的，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极端，反倒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任原低下头去，半晌，点了点头。细想想，刘平的事便不稀奇了，毕竟他们要的不是赢，是孤注一掷无畏无惧。

　　他忽然有些怅然，那时带玄武营加入浊原守军的时候，本也是如此打算，谁成想两年时间，身体衰弱连带着志气消减，最终还是舍弃了当初的心愿。

　　也罢……他也有他的任务。

　　“祝他们好运吧。”任原长叹，随即又吩咐道：“明日起，浊原重新布防！老子在这地方活了这么多年，闻闻北方刮来的风是什么味，就知道犬戎那帮孙子要有什么动静！”

　　寒城的劫数，何尝不是与李伦那支军队的未来一样，无法预测。

　　*

　　火舌舔舐着地牢内腥臭闷热的空气，污秽阴暗的角落里堆着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锁链响动，牢门开启，一道幽灵般的黑影缓慢步入，其后跟着一个仿佛失了魂的少女。

　　如轩眼帘半垂，视野中黑雾茫茫，完全看不清周围。她手脚失去控制，像被下了咒的傀儡，毫无反抗之力。

　　在面前黑影的操纵下，她走入地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随后被关在这里。

　　那古怪的影子离开后，地牢内火光突然全部熄灭，霎时伸手不见五指。

　　如轩心中惊呼，知觉瞬间恢复。牢中死气沉沉，一片寂静，她的喘息声显得格外清晰。

　　恐惧如虫蚁密密麻麻攀爬上身，绝望与黑暗笼罩下，她努力平息恐惧，渐渐心如死灰，摸索着到门边角落里，把止不住颤抖的身子紧紧蜷缩了起来。

　　地牢外，两个山贼小头目正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嘿嘿笑着：“今天抓的这个小娘们长得可真水灵，等会儿让爷尝尝鲜……”

　　另一个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你没看见那女的是被大人亲自领来的吗？八成是上面要的人。”

　　“又没说过上面要的就动不得。寨子里咱自己说了算，玩玩又没什么，只要人活着不就行了。”

　　“……也对。”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两人顿时警惕，循声冲去。

　　灶房内一片狼藉，食材散落遍地，大锅扣在地上，汤撒得到处都是。厨子僵硬地转过脸来，面色惨白，冲两位满脸诧异的头目笑笑：“哥，没啥事，被烫了。”

　　“妈的废物。”山贼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走！玩那小娘们去！”

　　“大哥稍等！”厨子忽然出声叫住两人。

　　“还想干啥？找死——”山贼回过头去，声音却戛然而止，片刻后，灶房内噗通几声，再无一人出来。

　　半梦半醒之际，如轩听到地牢大门打开，登时惊起，毛骨悚然。

　　怪的是，迟迟没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她呼吸停滞，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蓦地依稀听到些轻微的怪声由远及近。

　　“如轩！”

　　随着低声呼唤，牢房旁边的火盆复燃。火光照亮角落一隅，映出一只无毛公鸡的身影。

　　是苏耐，他又借鸡显灵了……

　　如轩大喜，激动万分，泪水夺眶而出，正要感谢他，却听他满是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该死，害小姐身处险境。”

　　不不不，还好有你！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一点意外，耽误了时间，实在抱歉！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没法向如轾交代了。”苏耐说着打开了牢房门，见如轩虚弱，急忙施术为她补充体力。

　　如轩看着他，心说：你怎么光秃秃的？毛被拔了？

　　苏耐道：“实不相瞒，在下刚从锅里逃出。万幸终是赶上了。”

　　难为你了。如轩抱起鸡，贴着墙战战兢兢地向前挪了几步。

　　“别怕，先出地牢。”

　　如轩点点头，安心很多，忽而又想起那个会法术的黑影，便告知苏耐。

　　苏耐表示他已有察觉，沉声道：“那家伙的气息与山妖相似，修为大约过三百年，的确不好对付，但是请小姐放心，我发誓，一定送你安全出去！”

　　*

　　灵山，苍幽阁。

　　子时刚过，夜深人静，大弟子刘奕的房中却仍亮着灯光，从窗外看去，他似乎在与人交谈，帷幕上落下另一个陌生的影子。

　　“我方才所说，仙长可以再考虑考虑。”

　　刘奕用手指在案上不急不缓地敲着，故作姿态道：“大人这是要我害自己的师弟啊……此举有违良心呐，要是让别人知道——”

　　“不不，太子殿下亲以人格担保，此事与仙长并无干系，即便将来不成功，也绝不会牵连到您。风仙尊至今闭关不出，料想状况不佳。太子心中焦急，苍幽阁不能无主啊！只要您能帮殿下这个小忙，阁主之位，非您莫属！”

　　“让我好好再想想吧。”

　　刘奕没有一口应下，但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他沉默良久，反复思忖。

　　自己身为大师兄，且受太子赏识，理当是名正言顺的下代阁主。然而师尊偏爱子秦已久，若不出意外，将来定是要破立长之法，让他来继承阁主之位。

　　到那时，大抵就要给他安个什么庸碌无为之名，以示缘由。

　　这对他刘奕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平日里他还可以勉强忍气吞声，但思及此事，便忍无可忍。

　　子秦那小子的眼睛近来也在逐渐恢复，照他的性子，往后只会更加嚣张跋扈，怕是将成为他与太子更大的威胁。

　　刘奕妒心大作之时，未尝不想除之而后快，奈何不便引火烧身。

　　不过时机来得倒巧，老国君病入膏肓，却起了闲心思派人秘查陈年旧案，这下子秦那小子全然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非将其置之死地不可。

　　既然已决定与太子长久交好，而两方夙愿又不谋而合。那么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一把，也未尝不可，毕竟，于己有利多而少害。

　　刘奕捋顺了心思，送使者出门时，便复加了一句：“请太子大可放心。”

　　使者当即明了，欣然离开。

　　当下山的客人远去已久，当其背影已淡出月光照耀下视线所能追及的地方，山门外才显出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

　　子秦斗胆违了师尊的意，没有在白日交还陨埙，他感应到师尊今日似乎更加虚弱，连一点微弱的灵力也无法探知。自己虽然焦急，却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乘此机会私自做主了一回，想来有愧。

　　玉埙贴着他的胸膛，整日不离，被捂得发暖，在这清凉夜风里与他跳动的心共享一份温存。

　　子秦舍不得断了这份联系，今夜，还想再去一次如轩的梦里。

　　哪怕是说声暂别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