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三唱

4、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看呢，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真的是我们殿下！”
　　城外大季将士呼声一片，一时士气高涨，人人奋勇，战势开始逆转。
　　独孤隆刺死敌军一名千夫长，骑在马上转身眺望城上。
　　那个少年，脱去了雍容华贵的服饰，一身银白盔甲，盈盈立在城头，脸上是波澜不惊的沉静神色，眼中风云聚散，恍如雄兵十万。
　　长大了啊，独孤隆在心里默默地说，十五岁就令他倾心的男孩子，已经长大了，长成能和他并肩而立，让他情深不渝的男子。
　　边塞一战，大季军队以少抗多，大获全胜。
　　季羽秋出城迎接凯旋的军士，那个男人，像每次归来一样，剑带残血，眸色凛冽，仿佛上古战神。
　　“父皇病重，恐怕不久于世，千里传书召我回帝都。”少年骑在马上，任马慢慢走着，淡淡开口。
　　独孤隆凝视着少年略带苍白的脸庞，微皱了眉，良久开口：“宫廷斗争自古血腥，权力交替之时更是风诡云谲，险象环生，臣不能护您左右，还请殿下万事小心。”
　　“我会的，也请将军，多多保重。”少年转过头看着男人微微一笑，好像开在风中的雏菊。
　　独孤隆抬起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我答应过你，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六月后，大季帝都，皇城。
　　侍婢爱染一跪到地，语气惶急：“陛下，都城存亡只在旦夕，请您早作筹谋，暂且移驾。”话毕叩首不止。
　　王座上的少年却罔若未闻，闭着双眸转动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细白的双手骨节分明，与白玉扳指融为一色。
　　窗外，已隐隐传来兵戈相击，厮杀呐喊之声，空气中血腥之气浓重。
　　门口侍卫忽而禀报：“柱国大将军到。”
　　季羽秋惊醒似的抬起头，看见男人银盔金甲，披风猎猎，眼中血色未褪，厮杀呐喊声中一步步向他走来，仿佛上古神祗。
　　独孤隆望着那个少年坐在王座上，身上已是大季华贵无比的银紫色皇袍，衣摆披散而下，在地上长长地铺展开。
　　他的面容沉静，气度慑人，注视着自己慢慢展开一个笑容：“你回来了。”
　　仿佛这里不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大季皇宫，而是世上一处风和日丽的所在，只是一句爱人间最平常的问候。
　　独孤隆将剑放在地上，单膝而跪：“臣罪该万死，抗敌不力，致帝都沦陷，陛下身处险境，还请陛下暂且移驾陪都。”
　　男人一顿，抬起头，与王座上的季羽秋四目相对，眼中精光大盛：“臣，不久必一雪今日之辱，迎陛下风光还朝，为大季拓土开疆！”说毕叩首有声。
　　“独孤将军不必行此大礼，请上座，爱染为将军斟茶。”季羽秋抬手举起长几上金丝墨玉茶杯，声音如若清泉击石，“今日一别，不知再会何期，孤当以茶代酒敬将军。我大季先祖披荆斩棘建此帝业，也曾盛极一时八方来朝，如今气数渐尽，多蒙将军不弃，力挽狂澜，苦苦支撑，我铭记于心，至死不忘。”
　　少年说罢仰头饮尽杯中茶，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神色异常凄苦不舍，而又决绝。
　　独孤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不祥之感，他纵横沙场十数载，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不禁站起身子，向少年走近一步。
　　季羽秋将头转向窗外，丁香花在夜色里正开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少年注视片刻，慢慢开口：“隆，你记得我们谈论千古英雄人物时说过的话么？”
　　独孤隆想起那时候他们外出同游，对酒品剑，说起英雄人物之中最敬佩的，两人异口同声“霸王项羽”。
　　自己那时说千古英雄，无人能及西楚霸王，只是可惜“江东自古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身畔的少年却轻轻挑眉，疏朗的长睫迎着夕阳点点光芒，一字一顿：“我啊，却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独孤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低声重复少年的话，猛然一惊，上前捏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你要学他乌江自刎吗？你做了什么，嗯？”
　　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男人刀削斧凿般的英挺眉目，慢慢垂下眼眸，不语。
　　独孤隆转身喝问跪坐的婢女，少有的疾言厉色：“你说！”
　　爱染跪下身子，声音里带了哭腔 ：“七日离殇，催命断肠，神仙难救。今天已经……第七天了。”
　　男人转头望向季羽秋，胸口被什么击打般痛苦得大口呼吸，金戈铁马杀伐决断的男人，却在那一刻恍如失了心魄的孩子。
　　“爱染，”王座上的少年避开男人的目光，“遗诏和玉玺。”
　　婢女忍着悲痛将东西拿来，把遗诏摊开放在季羽秋身前的长几上。
　　少年慢慢读出遗诏：
　　“大季十四代君，即位半载，事必躬亲，群臣同心，励精图治。然强敌环伺，窥我沃土，天不予运，致帝都沦陷。上忧心罹病，而无子嗣，亲族子弟，无有经天纬地之才。将军独孤，忠心可鉴，文韬武略，可承帝业，今传位于斯，玉玺为凭，遗诏为证。皇亲国戚，柱国公卿，如有反象，将军当以天子剑斩杀不贷。”
　　季羽秋读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金缕遗诏上“独孤”二字：“独孤将军可要抗命，令孤死不瞑目，含恨九泉？”
　　男人跪倒在地，声音绝望：“臣，接旨。”
　　王座上的少年死死攥着遗诏，指尖泛白：“隆，你，你抱抱我。”

　　婢女早已离开，宫内灯烛摇曳，窗外刀戈嘶喊之声渐近。
　　男人坐在王座上把单薄的少年抱在怀里，不住吻着少年的鬓发脖颈。
　　少年吃力地捧住男人伤痕累累的手，贴上自己冰凉的脸颊轻轻摩挲：“这一世，总是我负你，如有来生，我必做绕你旋转的星子，陪你共享，盛世繁华，你说可好？”
　　男人把头埋进少年脖颈，慢慢勒紧手臂，恨不能将怀中人勒进自己的骨血，不断重复：“求你，秋，求求你……”
　　少年蓦地睁大双眸，为什么肩上传来湿意？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终久是因他落泪了么。

　　我知道这样做如同给你后半生下了疼痛不息的蛊，
　　可是，一想到你会爱别人，我就像被活活敲碎每块骨头，
　　我要你爱我，只爱我。
　　你从来都知道，我就是这样激烈决绝的人，
　　就算是死，也要用灿若星花的眸子看你，对你说最后一句话：
　　“不要，忘了我。”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要忘了我，
　　那一瞬，我疼得五内俱焚，
　　谁能告诉我，怎么才能留住你。
　　我难道还没告诉你，
　　你是我血管里的血，骨头里的髓，
　　是我身体最重要的部分，
　　我怎么能做到忘记你。

　　生生世世，
　　我的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注定与你，
　　只与你，
　　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