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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那位归来时乃是半夜三更天,快马加鞭先一步到皇宫,而后方才是岑家。
      数日来,岑威一律是留在宫里过的。同皇上和大将军复命后,这支人马方才解散还家。夫人匆匆起来,命管事同仆役们操办下去,一切从简,仓促地迎接了岑滞云。

      他回来了。

      活着命,也未曾缺胳膊少腿。就这么打了胜仗回来了。珍珍同她耳语,已是天蒙蒙亮,青音在丫鬟伺候下更衣时。
      她走神片刻,仔细琢磨了会儿。少顷,便听见夫人那传话来。说是请安免了。

      分明是打了胜仗如此天大好事,岑威竟一言半语都未曾有,回家接风洗尘亦是敷衍了事,难道岑滞云闯了祸?不,不应当。父亲是想杀他威风。

      岑威爱孩子,与嫡庶出身、来往亲疏无关。
      子嗣当中,岑威独爱强者。

      有能力的孩子便宛如石子里闪闪发亮的珠玉,令他倍加珍爱。然而,珠玉繁华炫目,总不可能独自璀璨,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装饰主人。
      若是子女强盛过了头,驾驭起来难了,教他们老实些,亦是父母之责所在。岑威趁着此时迎头一盆凉水,既是希望他不恃宠而骄,更是要敲打他,教他明白父亲在上的道理。

      其余人纵是不明白,多少也有一两个有眼力见的明白仆役,岑威归来以前,无人胆敢去踏岑滞云院子的门槛。

      明明是九死一生回来,却连半点犒劳也无,反倒全是避之不及。

      天又落雨,庭院里寒凉彻骨。门敞开着,青音坐在外屋里听着雨声翻书。读到动情处,神色也未曾变过分毫。倒是日中时恍恍然,没用饭,起身听见外边儿吵闹,一问才知是巧鞠要出去。
      她好大的胆子。也不知从哪学的,小小年纪便晓得倾心人家那位院子里的片川。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片川待她,与待其他下人一样。一样的严苛也罢,只可惜是一样的亲切,以至巧鞠久久难以释怀。

      “姐儿定要狠狠地罚她!”旁的几个丫鬟大抵是笑昏了,当着青音的面,竟然还敢说笑。
      珍珍咳嗽了声,婢子们方才消停。

      青音静默了片刻,随即说:“你去罢。”

      主子一言既出,仆从们皆是藏不住的惊愕。
      于是青音又重复了一遭,道:“你去罢。被捉了便说是自己偷溜出来的,切忌赖上我。”

      巧鞠千恩万谢,回屋多别了支簪子,再出来时又向姐儿磕了个头。自己院子里的人,青音亦厌烦这些跪来跪去的,只是受的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巧鞠这就要走,刚转背,青音忽地叫住她。她斟酌了一阵,道:“替我瞧瞧。那位,是不是真活着回来的。”

      虽说想道“自是真活着”,但巧鞠仍只是粲然一笑,背过身就这么走了。

      待巧鞠走了,青音笔直的背才渐渐垮下来。寒意渗透进来,她起身,由珍珍伺候着回了屋。

      -

      却说巧鞠出了门。环顾一周,虽说是四下无人,但那些眼瞧着了无生气的门后边,不晓得藏着多少只眼睛。巧鞠不曾掉以轻心,扭头沿着围墙走,去寻这儿的后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几名小厮恰好在扫庭院中的枯叶,门敞着,巧鞠便进去了。

      她的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岑府的下人,因而一路畅通无阻。片川乃是少爷近身的仆从,寻着主子,便能捉住片川了。
      巧鞠如此想着,静悄悄地进了主屋。屋内万籁俱寂,她只管往里走,顺带试探着喊出声音来:“片川哥哥?片川哥哥你在吗?”

      到处都没见着片川的踪迹,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于是巧鞠信步走着,最终来到里屋玄色的门帘前。她迟疑了片刻,随即伸出手去要掀,一道声音却不慌不忙的于她身后响起:“里边就罢了吧。”

      巧鞠如受惊的幼兽般猝然跃起,回过身发觉,是这院子里头的主子,亦是她们闲暇时时时提到的角色、突如其来硬生生添进岑家后裔里的人。
      岑滞云坐在方才巧鞠分明没看见有任何人的太师椅上。他坐着,不动声色翻着书,全然不像刚从厮杀中归来的样子。

      巧鞠连忙伏下身去,又记得姐儿的告诫,便视死如归道:“奴才擅作主张,闯进少爷院子里来,奴才知错了。恳请少爷手下留情,原谅奴才一回吧。”

      闻声,岑滞云自是纹丝不动。少顷,他似是读完了那篇文章,合上书道:“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巧鞠心里一惊,各式各样的揣测都有。若是只是被占便宜,那伤心一场也就完了;她最怕的,莫过于连累小姐。若是无缘无故牵连了小姐,依小姐的手段,巧鞠恐是要伤心一辈子了。
      可这位少爷,纵然她们私底下从未把他当少爷看,都只当作是运势好些、飞上枝头的麻雀,但打照面时,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

      巧鞠辛劳地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抬起头来。

      岑滞云一声不吭地打量许久,再低头翻页时,波澜不惊道:“岑六院子里的?”

      “同我们姐儿并无干系,都是奴才我一个人……”巧鞠还要哭诉,却被截断了。
      岑滞云甚至不再抬眼看她:“当真是如此?多的叮嘱,三言两语也好,她不曾给过你么?”

      的的确确是给过的。且放在平常,姐儿绝无可能说那些话。
      巧鞠嘴上不答,面上的迟疑却将心思悉数泄露。岑滞云扫她一眼,形势也了然如心。他更换姿势,稍稍直起身来,问她一件事:“替我盯着你们姐儿,有什么动静报给我。如此你每月的工钱,我多给你五成,如何?”

      巧鞠惊骇得往后挪。
      这般条件,是相当诱人的。被卖到岑家时,巧鞠家中的米缸已许久不曾盛过粮食了。为着老父老母不被饿死,她才来岑家做事。日子的确一天天好过起来了,但没有谁会因为人奴仆、伺候他人而乐。倘若有如此助力,大抵她也能尽快赎身了。

      然而。

      巧鞠待青音,是敬,亦是畏。
      敬畏之心教她无处可去。

      “望少爷恕罪。”她仍是重重地把头磕下去,得罪不了这个主子,便必定要得罪那个主子。奴才的命恰似草芥,一文不值,无人怜惜。

      然却听见一声冷笑。

      巧鞠疑惑,停顿,好久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去。她看到岑滞云那张爽朗清秀的脸上戏谑漫溢。他照旧翻着书,哂笑道:“算你捡了条命。”

      热泪仍挂在脸上,巧鞠尚未读懂他的意思。
      于是岑滞云又道:“倘若你答应背叛她,我会先一步替她除掉你的。”

      她。

      他说的是她们姐儿。巧鞠得了宽恕,踉踉跄跄下台阶去。刚到院门口,便见着片川进来。她想不了其他,自顾自便扑过去。
      片川猝不及防迎了一怀软香温玉,光天化日,他连忙将她撑起来,问:“巧鞠姑娘?”

      岑威归来已是七日之后。他先是在夫人处唤了岑滞云过去,滞云参照规矩自是得先见礼。正是他双膝跪地途中,岑威先是称赞他较那些个亲生儿子更争气,随后又为府上人的怠慢斥责了夫人一番。知道的自然知道,那冷清的局面分明是他亲自授意,只是在岑威的地盘上,万事只为他一人运作。

      自始至终,岑滞云都跪着。线香焚尽,日上三竿,岑滞云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到最后,岑威仍要假惺惺地诘难在座两句:“我老糊涂了,你们为何也不知会我一声?白白教滞云跪了这么久。”

      岑滞云也以一般无二的虚情假意回答:“跪的是岑家血脉,滞云以此为荣。”

      “好!”见着他归顺的神情,岑威这才心满意足。
      夫人默不作声,悟到了他的意思,便起身命下厨上菜。

      原本岑威是破了例命滞云与他和夫人一同用饭的。然滞云恭恭敬敬跪了一道,说是父父子子,即便是立了功,那也是缘于父亲的教导,他理应戒骄戒躁,平常心地内自省。
      岑威点头,末了和夫人道了句:“还算懂事。”

      一张桌子也只容得四个人。小辈们的位子是不一定的。尤其是嫁过来的媳妇,回回家宴要轮流去伺候主母。这回轮到的,是岑平之妻。
      樱缅坐下时,顺带拉着青音也坐下了。青音倒无所谓,坐哪都一样,吃得尽兴是绝无可能的。

      岑韶越就要坐,位置却在他眼前被占了。
      岑滞云坐下,风轻云淡吃茶、抬眼,了无顾及地看向周遭。岑韶越在家中肆无忌惮惯了的,可一见着来者何人,也不由得噤声,坐到樱缅身边的座去。

      “滞云哥哥!”也不晓得岑樱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候佯装亲热,“父亲对你都赞不绝口,你好威风哪。”

      岑韶越的反感憋不住,一脸鄙夷地看向樱缅。岑青音只当没听见,心里却觉得,要岑滞云去应付岑樱缅怪好玩的。

      分明就坐正对面,樱缅讲话也是字正腔圆,可岑滞云偏偏过了好久才回复。他明知故问:“在说我?”

      岑樱缅脸上的笑霎时便僵了,她强打精神继续说:“是呀,如今最能替父亲分忧的哥哥,可不就是滞云哥哥你嘛。”

      “不敢当。”岑滞云开口时,即便是在笑,嗓音也很迷人,却到底透着一种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漫不经心,就好像敷衍成了习惯,因而全不费力气。

      她唤他哥哥。岑青音默不作声,心中却在琢磨着这件事。
      虽说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他应当很高兴罢。
      如此想着,婢子们正布菜,她身子分毫不动,只不动声色以余光去看岑滞云。所窥视见的不过是他模模糊糊的侧脸,青音嫌不够,于是趁着珍珍上前,借她的遮挡匆匆瞥了一眼过去。

      不想他恰恰在看她。岑滞云倒好,全然不将她那些躲躲藏藏的手段放眼里,直截了当,盯着她瞧。
      “可是青音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她笑。自然只能是笑,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同他不客气。

      滞云一笑,并未作答。

      约莫过了些时候,青音已不再动筷子了。樱缅尚在央求嬷嬷同她添些甜的,韶越撑着下颌,等待去寻父亲敬酒的时机。
      岑滞云倏然将调羹碰到了地上。

      下人们本是成列立在后边的,此时作势要上千,却被岑滞云叫住了。他往日也没什么少爷架子,故片川未曾多想,便回去了。
      岑滞云蹲下身,旁边人多是不关心的。青音原是有些乏了,要打瞌睡,却觉脚踝一凉。
      她惊诧,险些呼出声来。再回头,便见岑滞云气定神闲,已从新坐回去了。

      青音低头一看。她右脚脚踝上多了一只亮银的细脚镯。

      再抬起头来时,青音花了好些心思,才能教自己装得若无其事。她悄无声息踢向他膝盖。滞云到底是习武之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她的脚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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