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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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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府的东西,什么都是最好的。
岑威大摆宴席,于收受帖子的人而言是美事一桩,纵是京城里听见一两句风声的闲杂人等,也免不了一番热心肠的谈论。
皇上都特意遣人送了贺礼来,这排场,这气派。谈笑皆英雄,往来无庸者,怎能不使人垂涎欲滴、心潮涌动?
庆功宴的主人自然是岑威。他受了重伤的长子也好,率军的继子也罢,位置统统设在他左右。
来客无一不是当今世间的名流权贵。
岑青音着的乃是前些日子方才由苏州绣娘赶制出来的衣裙,即便挑剔如她,见着时也不忍赞叹几句。
女眷除却夫人,多半是上不了台面的。岑六自不在那干人等当中,坐了不一会儿,长辈们便遣人来唤。她起去,岑欢许久不曾同她好好说过话了,当初的愧疚时时压在心头,此时牵住她衣袖道:“好妹妹,我们几个姊妹当中,真真就你一个派得上用场。嫁给殿下这等事,分明该轮到你的——”
青音立起身,恰好是背光的,因而连带面上那层阴冷无情的神色也掩盖了去。她道:“二姐不必客气。”
转背有小厮领着朝前走,青音不由得细细思量起来,自个儿是不是确实薄情了些。
只是对她心存歹念,有一次,这人便做不得心腹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
青音进去厅内,两侧坐满了人。她目不斜视同父亲见礼,余光却辨出不少熟面孔。上前筛酒如行云流水,岑青音的一颦一笑、一步一行,皆是好好调理教养过的,绝挑不出什么瑕疵。
宾客中寻常见识的已然看呆了,她倒的那盏酒指不准能抵千百两黄金。酒温过,恰到好处,岑威一口饮尽,最后张开单臂。
青音会意。
按辈分走,随后是长男。寂静,仿佛遭受异样的感召,众人全然于静默中无措,惟有瞧着青音故态复萌,奉酒予兄长。
岑平伤病初愈,接下时微微颔首,随即饮尽。
青音立起身来。
她望向岑滞云。青音傲慢,却坦然处之。她斟酒,与先前一般无二,袖口出松松垮垮套着手链,锁链处夹着小巧玲珑、微不可察的玻璃器皿。
她将酒樽递过去,附赠一个笑。那笑如风拂过水面时的一缕细纹,翠鸟捕食溅起的水花,泉水叮咚,山涧飞湍。她扰人清梦,乱人方寸。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岑滞云懒散地撑着下颌角,正一心一意以目光琢磨着她。这男人的皮囊真真有罪,罪孽深重。岑青音几乎被他害得手颤,他也笑,接过去时将烈酒吞下去,酒樽重重磕在案前。
其余人便没有得岑六伺候这么好的命了。她回到岑威身畔,伏地细声道:“父亲吩咐的事,青音已办妥了。”
继子与亲生的六女间,终究还是六女赢了么?
岑威把玩着珠子串起身,东道主率先起身拂袖离去、宾客却也没胆子发怨言的宴席,这世上恐也不多了。再者,还有岑平、岑滞云在呢。
他朝里走,青音未得到退下的允准,只得先行跟着去。
到了屋子,下人通通被撵了出去。青音烹茶,恭恭敬敬送上去,又一如既往侍候在父亲身边道,与往日并无分别。
然而。
岑威将茶送至嘴边,稍顿了半晌,随即猛然将杯盏掷向地面。
随着瓷器迸裂的声响四溢,岑威一把扼住岑青音的咽喉,朝她咬牙切齿道:“岑六,你敢给老子下毒——”
喘不过气来。岑青音伸手去抓挠他的手背,却发觉岑威将冰冰凉凉的物件塞进她嘴里。此情此景并不陌生,无需迟疑,岑青音便晓得了是什么。是一串珠玉。她口中被塞得鼓鼓囊囊,堵住咽喉,因而连声都发不出。
不等她回应,便是一耳光扇过来。
青音跌倒在地,眼前已是金星泛滥,因珠玉凸起的两颊痛得要命。随即头发被拽起来,又是另一耳光。
痛。
好痛。
她被攥住头发。男人的踢击落在腹部。珠玉自口中掉落出来,她血淋淋的唾液沾湿地面。思绪将要被绝对的疼痛抹去。在此之际,青音几乎怀疑自己要死了。又要死了。但她听见一阵熟悉的摩擦声。
岑威将书桌下那只楠竹条同铜与铁交织编成的鸡笼抽了出来。青音快忘了,自个儿上次受这等家法训诫是何时,毕竟她很快便屈从了,对父亲百依百顺,从此成为嫁给太子、被活活掐死也无怨无悔的傀儡。
青音被粗暴地推了进去。从前她年幼,在里头尚能活动,现如今也出落成少女,当真是动弹不得。
笼子被锁上了,岑威在外头,青音在里头。她能做的仅仅是转动眼珠,口舌受了伤,说话也慢:“父亲——”
“求饶不过是徒劳。用不着为父提醒你罢?”分明刚刚教训过爱女,然而岑威面上却未曾有半分惋惜或悲伤。甚至连愤怒也不。恰恰相反,一副不可言说的兴奋驻留在眼神里,令人胆寒。
才不求饶。
“……我恨你。”青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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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音的事在岑府已成了密谈。
大多人是不得而知的,毕竟偌大的府内,众人理所当然不是日日来往。尤其又是夫人亲口替她告了假。六姐儿病了,病得不轻。于是都这么说。然而即便如此,有的人却瞒不过去的。
“我得帮她。”严鹊娘愤慨激昂,如失心疯般一惊一乍。上一刻如泼妇般踢翻凳子,下一刻又立即化作慈母去抱住青音在她这喝茶留下的器具、以及往日她向青音讨的几本书和几样绣品。
她咬着指甲,终究还是忿忿不平。想帮上她,对手却又是那个岑威。
正苦思冥想,外头道是岑韶越回来了。岑五刚进门,严鹊娘已变回往日里温淑的模样:“你回了。”然后就去同他拿外衣。
不知该说岑韶越是迟钝还是脑子不够好使,与严鹊娘做夫妇这般久了,对她的本性仍丝毫不曾察觉。有佣人告诉他“少奶奶似乎有些古怪”,还被他回“人人都有些古怪,你们少嚼舌根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提醒了。反正夫妻二人日子也过得去。
“官人今个儿瞧着兴致不错。”鹊娘道。
“是。”岑韶越答,“今日那条野狗没去校场,不晓得跑哪躲懒去了。”
严鹊娘猝然受了启发。她不方便动,但还有其他方便动的人。
她携京城都内一等一点心斋的冰点,连带着千金难求的蜀锦和上好的珍珠去拜访赵氏。厚礼在前,笑脸在后,自然没有教人家吃闭门羹的道理。
赵氏和岑滞云正在屋内下棋。见着时鹊娘心里暗笑,岑滞云这厮翘了练兵场,还以为有何要是,不想竟在同他母亲下棋。
寒暄几句,严鹊娘聪慧,赵氏更是人精。二人聊得笑起来,作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瞧见她来,岑滞云不慌不忙,道:“你们女人家说话,倒是我碍事了。”
说着便起身。
“兄长请留步。”鹊娘却回头,笑笑道,“弟妹正是来向您讨教的。”
岑滞云已行至门前,背影骤然一顿,随即侧过身来。他笑:“但说无妨。”
“借一步。”严鹊娘答。
孤男寡女,独辟一屋亦是不能的,于是便在院子里逐去了无关的随从,就在那桃树下谈。天朗气清,却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时候。
严鹊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然不得已要同岑滞云开口。岑滞云亦是不曾料想到,他与严鹊娘会有何干系。
鹊娘不留情面,一心先发制人,道:“这继子,不该是你来做的罢?”
她是真不讲礼义,要的便是乱他分寸。最坏一步也已算到——不过是岑滞云杀心骤起,将她无声无息处置完事罢了。
比起自个儿的死活,鹊娘更挂心青音的安危。
殊不知,岑滞云却只眯起眼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不想同这女人较量,他轻而易举做了决断,索性装聋作哑。
“你是假的。”鹊娘朝他冷冷说下去,“即便是岑家家主去查也定是查不出来的。毕竟……他们将赵氏的此赵家亦迁移到了旁人的彼赵家上。干净利落。如此高明的手段,还请兄长切莫小看弟妹,放眼全天下,能办到的人也就只有那些个——”
滞云总算开口,面无笑意,却风轻云淡道:“如果我是你,便会到此为止,收声走人。”
再说下去,便是性命攸关的事。
她的命保不保得住亦存疑。
然是,鹊娘依旧道:“你明知我所为何事。再隐瞒也无济于事,岑少爷,岑小将军,你不难看穿。你带了一只岑六缝的荷包对罢?方才自屋里起身时我瞄见了,虽说就那么一眼,我省得的,我认得出,那是她的绣艺。我也想要。你晓得吗?我原本计较了便是近日要向她求的!我也想要!”
严鹊娘的声音因猛然喷薄而出的情绪剧烈变调,尖厉,颤抖。近乎狂热的渴望涌上头顶,她边说边不住地吞咽唾液,十指蜷缩又伸直、伸直又蜷缩,宛如抽大烟难以戒罢的瘾君子。
“你这算什么?磨镜之癖?”岑滞云面上尽是狐疑地抱起手臂。
“俗!庸俗透顶!”严鹊娘怒喝,“妾身的心意绝非那般!”
随即又道:“不过我省得的。你同我,是一类人。正因此,你那些不可告人之事,我绝不会告知他人。”
他冷笑一声。
“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滞云朝她投去轻蔑的目光,纵是如此,鹊娘仍不以为意。他散漫道,“顶多只是站在同一边。暂且。”
站在哪边?
岑青音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