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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闻言,夫人问:“冷么?”

      青音不答,断然朝前走了数步,随即跪倒在地,俯首以恭敬的姿态道:“青音请教夫人,那荷包上可是有一道裂痕?”

      夫人挑眉,没精打采接过嬷嬷那递过来的荷包。看了一遭,问:“你不曾瞧过,怎知上头的记号?”
      方才这荷包本是要送到青音跟前的,却被得青音授意的丫鬟珍珍一脚踢了出去。

      青音直跪起身,神色不动且明晰,抑扬顿挫、一字一顿道:“因那记号本就出自青音之手。”

      屋内众人无一例外,皆是惊愕狐疑地望向她。青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平视着前方,不卑不亢道:“做过几号,青音才将其交到了被买通的丫鬟手里,由那丫鬟递去,作了如今日这般龌龊之极的用途。如今这丫鬟在此便是凭证。

      “嫉妒,欺瞒,作弄无辜之人,种种恶行,皆是有辱我大岑家之威名。”

      铿锵有力痛斥至此,青音略作停顿,倏然看向一旁:“岑樱缅,你可知罪?”

      樱缅只庆幸此刻她坐着。

      倘若站着,那她发抖的膝盖定会教她跌倒下去。
      不,跌倒或许还能换些同情。然刚这么想,再看见青音的脸时,樱缅便打消了那念头。

      樱缅并非一次都没想象过,倘若自己被六姐姐拆穿,应当会是如何一番情形。
      六姐姐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歇斯底里的愠怒,失望透顶后的悲戚,或者一片虚无的惘然。
      樱缅想象着青音流露出诸如此类的神情。起初亦有过惴惴不安、彻夜难眠,然如久而久之,恐怖到了极致,便变为期待。

      她期待已久了。

      六姐姐的愤怒,六姐姐的悲哀,六姐姐的冷酷无情。

      “六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樱缅不明白,”岑樱缅跪下,边说边渐渐抬头,全神贯注去关注岑青音,“樱缅不曾收买过妍枝——”

      她在明暗交界中看见了岑青音的脸。
      目睹的一瞬间,樱缅所以为的恐惧与狂喜无一降临,她只觉得脑内一空。

      因为岑青音在朝她笑。

      背对着夫人同其他人,岑青音朝她爽朗而柔和地笑着。岑樱缅从未见过她的这种笑容。明明她们是最为亲近的姐妹,明明她自小就缠着六姐姐,即便如此,岑樱缅也从未见过她这般真挚快活的笑。
      就好像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岑青音从未真的快活过。

      就好像她作为一个妹妹,从未真的教姐姐喜欢过。

      “樱缅,”青音轻轻道,“我可没说过,那丫鬟是妍枝。”

      岑樱缅不打自招了。可这些也已经不要紧了,她全身心只想着一件事——直到要甩开她这个妹妹时,岑青音才流露出了有几分高兴。

      妍枝磕头,顺着岑青音的颜色当即哭诉起来。偷吃点心,撕书,去马场时被推入马槽,栽赃嫁祸,欺侮霸凌,通通倒苦水似的往外倒。

      这一说,别说是不相干的下人们了,就是做姐姐的岑欢,都满脸愕然,仍没琢磨透自己叫比自己年幼几岁的妹妹摆布了。

      樱缅这时候扪心自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岑青音如此厌恶她。转念一想,她的确做了很多。虽说起初只是为了报复姐姐的高高在上,为了教姐姐多关心她些,但到了后来,便是混沌而复杂的恨。
      她想说点什么,视线朦朦胧胧,才晓得自己流泪了。

      樱缅跪着朝前挪,欲死活不承认辩解说“是那贱人害我”,但到了岑青音身侧,却只剩下了:“姐姐,我不是蓄意的——”

      不是蓄意地对你坏,亦不是蓄意地憎恶你。

      青音静静望着她,樱缅用尽全身力气巴望青音能同自己说点什么。即便是绝不原谅她也好啊。
      然青音仅仅只是出声,且并非是说给她听的:“还愣着做什么?”一群婢子立即上前来,将岑樱缅强拉了下去。

      夫人谁也不帮,至多帮帮她自个儿的女儿,其中尤其是青音,毕竟是最有用处的那个。末了事情收尾,便是妍枝赶出去。岑樱缅关七日禁闭,禁足到大年三十为止。
      并非是父亲那套家法,当真是便宜她了。

      青音走时心情比来时要好,出去却在院门前碰见岑滞云。

      他正仰头走神,听见响动,回头朝岑青音看过去。滞云笑起来,眉眼在日光中熠熠生辉。乍一眼好似清澈透明、不谙世事的少年。
      只是她知晓,若是拿到刀,便转瞬逆转成嗜血的走兽。

      他道:“吵得挺厉害。”
      应是来请安的点,岑滞云刚从岑威那来,马不停蹄便往夫人这赶,不想却吃了闭门羹。

      是挺厉害。她凯旋,却说谎拿来挖苦他:“嗯。讨论你的亲事呢。”

      岑青音要走。岑滞云一笑,倏然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这边猛然一拉。她又靠在他肩头,比起怒先是惊。
      “你不想我娶妻。”他道。竟不是问句,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底气。

      岑青音冷冷地剜他一眼,用力将手抽回来。
      “是又如何?终日死生一线,”说到此处,她又将声音压得如蚊子细,“你并非是岑家人。娶了那些娇生惯养的贵女,岂非是耽搁人家?我是怀怜悯之心。”

      她说得直白,自己都险些相信。岑青音哪来的这般好心?从前可是从未有过。

      岑滞云默不作声打量她良久,直看得她浑身发毛。他到底看破不说破,笑着凑到她耳边,嗓音沙哑,教人半边身子麻:“便依青音的意思。”

      她推开他,抬手以手背贴住脸。烫着呢。她不动声色,仍是那副镇静自若的脸色:“依我的意思作甚?你尽管娶便是。最好娶个十八房,多子多福,好不圆满。”

      滞云不再同她置气,只又动起手来:“这是什么东西?”她来不及阻拦,方才随意收起的荷包便被夺去了。
      “你缝的?”岑滞云细细察看着问。

      那图样不似缝上去的,恰如印在上头的一般。长短针参差,颜色也变换自如。凡是岑六下了功夫的,自然都是好极的。
      岑滞云在手里翻来覆去,看样子的确是喜欢。“这个送我?”他道。

      岑青音劈手去夺,被岑滞云阻住了。他握着她的手,再度问:“送我罢?”说着,手指稍稍使力,捏了捏她的掌心。

      她板着脸,冰雕似的美人道:“不可。”

      她到底还是拿回来,道:“这只叫人碰脏了,回去我便烧了,同你绣一只新的。你要什么花样?”
      “这也能挑?”
      “你来我屋里,我拿书给你选。”岑青音背过身去,作势要走了。他送她几步路,日光明亮,将人同样映得很明亮,亮到就连心里那汪水冒着热气,亦是波光粼粼的。

      -

      却说宠佞宠佞,离春节尚有些时候,宫里头已早早地下来圣旨,这个年,烦请岑威在天子跟前过。
      送诏书的公公们来时,岑威到底是岑威,胆如斗大,竟当着那些个宦官的面便戏谑道:“盯得这样紧,难道陛下是忧心岑某贸然发难不成?”

      在场者无一不是汗毛倒竖,面面相觑不敢言。
      末了还是岑威接着笑:“岑某说笑的。”随即规规矩矩,跪下接旨。

      圣上特意叮嘱,命他带些家眷去,以解相思之苦。
      话是这么说,但天的意思,岑威不可能读不懂。皇上想见的,并非是姓岑的其他人,而是岑威那个十六七岁便在沙场起死回生反败为胜、颇有大将之范的继子。

      正因如此,便偏不能教他们轻易见面。

      岑威要携岑平去。消息传到滞云那时,他正吃着茶陪赵氏下棋。片川压着些忿忿的,滞云却不以为意,照旧落子,道:“下去罢。”

      “哥儿,”按他们岑家的规矩,未娶妻便通通能称作哥儿。片川开口,欲语还休,“老爷他……”

      “面圣乃是大事,长兄庄重,他去是替岑家上下争光。”岑滞云多同他讲了几句,为的也是削削仆役的锐气,以免往后出什么大事,“你且下去罢。”
      片川这才退走了。

      赵氏眼盲心不盲,这一年半载来母凭子贵,对岑滞云的本事也大体清楚了些。这个假儿子的事,她素来是不插手的。
      她独独恨岑威。

      岑威娶她,为的是羞辱她那已丧了命的丈夫。连带着一同,将她也狠狠侮辱了。

      初始她自然也甘愿白绫三尺,无奈膝下已有一子。若要教自己孩儿认贼作父,赵氏咬牙落泪,心中想着倒不如娘俩一块儿投河罢了。
      就在此时,一名风度翩翩的男子大驾光临。而伴他左右的,便是滞云。

      那男子替她抚养孩儿,作为替代,滞云换做她的独子。

      赵氏到底是多嘴了一句:“有时真不明白你。”

      “什么?”滞云似笑非笑,抬头挑眉。直看得赵氏身后的小丫鬟们脸红到耳根子,软软地将脸埋下去。

      “究竟是要发达,”赵氏轻轻报了声棋的位置,身旁的侍女立刻同她下定,“还是不要发达。”

      岑滞云沉吟良久。
      他落子,起身,由随从服侍他加衣,有婢子已为少爷挑开门帘。“随心所欲而已。”头也不回地离去时,滞云道。

      -

      屋子里暖和。被赶出去前,妍枝在门前的石阶下候了许久,巴望向姐儿打声招呼。可惜,终是未能得青音允准。
      “走了。”约莫日中,巧鞠匆匆进来报。

      青音正翻着书卷,此时神情惘然地回过脸来,似是踌躇了一阵。
      “婆子丫头,同她交好的一律打发出去。将岑家六小姐的名号搬出去,看哪家再敢用她。”青音不紧不慢吩咐道,“此外,遣人去给我折她弟弟两根手指。”

      倘若前半句是冷酷无情,那到了后半句便称得上暴虐无道了。
      巧鞠历来是个胆大的,伏首问姐儿为何。

      “为着讨好岑七表忠心,几年前她将我推进了马槽。这两根手指,打一开始我便要定了。”伤人不如伤他最为珍视之人。语毕,青音便不再理睬旁人,自顾自念书去。

      巧鞠陪珍珍出去,到了院子里仍不忘纳罕两句:“真真蹊跷,姐儿怎的这般无情。”

      自始至终珍珍缄口不言。
      到这时候,她倏然发问:“巧鞠你是哪年来岑府的?”

      “去年。”

      “那便难怪。几年前的烂谷子,你自是不知。”珍珍娓娓道来,神色寂然,“姐儿被推进马槽时命悬一线,若非是有个奴才纵身护住她,那么后果如何,简直不堪设想。

      “只是,救主子时,那奴才的手指被马啃噬受伤,至今难以发力。

      “区区一个仆役,谁都看不起的一条牲口,为着主子毫发无伤,纵是死也不足惜。更何况只是区区两根手指。然而,两根手指,主子却始终记得,直至今日。”

      珍珍抬起手,在逐渐滚动的泪光中间,她慢慢弯曲自己那迟钝的两根手指。
      纵是不灵便至此,青音也从未让任何人替代过她的位子。

      巧鞠已明白了,惊愕得捂住半张脸,眼泪几乎要滚落下来:“姐儿她——”

      “绝非残酷,”珍珍字字句句皆是哽咽,“绝非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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