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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海雾与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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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暗暗的屋内,即使是晴天的正午,也没有一丝阳光透过窗户进入。这天气,不知何时入得夏。墙边的一角处被人画满了斜线,细数下来整整一百条。唯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一张床,林箫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层素白色,双目无神地弓着背坐在床边。
一只猫轻松跃上窗台,端坐在那儿开始悠然自得的舔舐自己的爪子、擦拭自己。林箫竹看着那只猫,轻蔑一笑,自嘲道:“我连猫都不如。”
她缓慢站起身,走向画满斜线的墙边,蹲下身。从上至下打量一遍,然后捡起脚边的石块,在一处空白划下一根。
“一百零一……”
林箫竹随手放下石块,怜悯地伸手去抚摸第一百零一条线。
潘宣推门进来的时候,林箫竹还是坐在那儿。
“又不点灯。”
直到屋内的所有灯被燃起,林箫竹才起身看向窗外。
是何时天黑的?她似乎有点好奇却不愿去细想。罢了,随着去吧。
“门口的饭菜,你还是一口没吃。”潘宣脱下披风搭在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的宫女随即端上一盆水给他洗手,一旁候着奉上擦手巾的。
林箫竹始终面对墙、背对潘宣。任他说什么,都不理会。
潘宣见她不动,走到她身后,递给她一封信。林箫竹仍是不接。
“不看看?”
林箫竹不动不语。
潘宣凑到她耳边,说:“是我那好哥哥寄来的,真不打算看看?”
林箫竹这才顿时起了精神,可手一伸出去、刚要去拿那封信,又被潘宣收回了。
“你先吃饭,我再给你。”
半空中停顿的手慢慢收回,林箫竹再次垂下眼眸。
“我不饿。”
“绝食反抗?”潘宣笑了,“这招确实不错。”
他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故作进食。又说:“再过一月便是先皇的忌日。他老人家去世这么多年,我那哥哥从未到场过。所以这次,我特意邀请了大将军……”
果不其然,潘宣早料到这话一出口,林箫竹的脸色都会有些起色。心底生气归生气,眼下他是在想办法让林箫竹吃饭。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走过去牵起林箫竹的手将她带到桌前。
“好好吃饭,我就答应、等将军到了京城,我带你去见他。”
“此话当真?!”
猛然抬起头看向潘宣的那张脸,唤起了多年前的、记忆里的林箫竹。
“你若是每天见到我也是这样般心情多好。”
此话说的小声,并没有被林箫竹听清。
林箫竹终于开始好好吃饭,脸色也好了不少。可她越是这个样子,潘宣心头就越苦。
退朝过后,他撑着头坐在龙椅上唉声叹气。
“皇上。”一位黑衣行者走进大殿,“您要找的那位巫师到了。”
“在哪儿?”
“那位巫师走到半路说,这宫中住着她一位故人,便叫陛下去那儿寻她。”
潘宣皱眉反问:“故人?”
当潘宣走到关着林箫竹的院子前时,那位巫师正好从屋内走出来。这位看上去该足足有九十高龄的人,满头银发、布满皱纹,可走起路来依旧精神不减。就连身上的穿着打扮,也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该有的风采。
巫师走出院子停在潘宣面前,“说说、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就是您救活了林墨璋、炼出了药人?”
她笑了,“我大概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了。你跟我几十年前见过的那位姑娘气味很像。可惜咯,年龄大了,到底是多少年来着……”
“巫师为何说那位姑娘的气味与我相同?”
巫师故意瞪大眼睛盯着潘宣,先是严肃然后眯眼一笑,“在回答你之前,我先想问问,你找我来是想做什么?为了,里面那个丢了魂的姑娘?”
潘宣点点头。
巫师笑了,仰天大笑。“果然这世间我永远猜不透的、就是这情。你方才问我为何……那姑娘可是抬了个死人到我面前叫我救活他。那尸体上还有新鲜的泥土,一看就知道是才挖出来的。”
潘宣接着说:“于是,你用炼药人的方法救活了他,并让那个姑娘接替了你的位置。”
“很清楚嘛。”
潘宣点头抬手指向院落内,“她,就是他们的女儿。”
巫师愣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感觉下一秒就会大发雷霆、不可收拾。
“巫师?”潘宣唤道。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让她,只记得我。”
“只记得你?”巫师冷笑,“你可知她身体里一半是药人一般是普通人。身为普通人时,我倒是可以帮你让她只记得你。可一旦恢复药人,她可能会恨透你。”
“我知道。”潘宣答道,“我将她关在这里的一百天内她一直是很平常的状态。”
“你怎么知?”
巫师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潘宣。
她又说道:“青璃在这姑娘下山前给了她一串手链,一旦被取下,她就会处在药人状态。你可曾见过她手上有什么?”
潘宣努力回想,好像那根一直在她手腕上的绳子不见了。自她从西南归来起便没见过。
巫师不知何时将脸凑到潘宣面前,距离甚短,只差一点。
“你们……”巫师小心问道,“可否同房?”
林箫竹坐在墙边划下第一百零二条斜线,放下石子的那一刻,她哭了。
一百零二天,她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潘明会来接她吗?怎么可能。
那封从西南寄来的信,潘明亲笔写下,“只因得药人者得天下”。
在认识潘明之前她就知道的。潘明在西南的这些年,虽人在西南,却在宫中安插了不少眼线。他手握兵权,可总差一点,便可打回京城,夺得天下。
这一点,便是林箫竹。
一百天前。
林箫竹被单独关在这里已有两天,潘宣准时叫人送来的饭菜她一口也没吃。潘宣得知此事,三更天处理完公事后赶到了这座院子。
“陛下,林姑娘今日什么都没吃。”宫女走在潘宣身边汇报情况。
潘宣点点头,“你们下去吧。”
“是。”
潘宣推门进屋时,林箫竹正揭开最后一盏灯的灯罩打算将其熄灭。她大喘着气,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潘宣询问她。
林箫竹不理会,没有吹灭蜡烛把灯罩放了回去,自己钻进了被窝。
“你两天没吃饭了,身体会饿坏的。”
无人搭理。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仍然没人回答。
潘宣叹口气,转身打算离开。可想起刚才林箫竹的模样,总是放不下心。他走到床边,一点点掀开被子。林箫竹正缩在里面,穿着粗气、浑身发热。
“箫竹!你怎么了?!”
潘宣一把搂起她,抱在怀里。身体烫的可怕,额头上全是汗珠,额前的发丝皆被打湿。
“箫竹!说话!你想害死自己吗!”
林箫竹喘着气,重重点下头。
潘宣咬紧牙,又把林箫竹抱得更紧。过去好久,林箫竹颤抖的身体缓和了些。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潘宣。双手抬起,附上潘宣的脸。笑了。
这笑脸,是潘宣夜夜梦里出现的。
“你告诉我,为什么……”林箫竹含糊不清地说道。
潘宣呆呆地望着林箫竹。
“为什么,要骗我……明明,我这么喜欢你……”
林箫竹抿着嘴唇,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擦去潘宣眼角流出的眼泪。
“我再问你,如果重来,你还会将我发配到西北和西南吗?”
潘宣迅速摇头,哭喊:“再也不会了。若是早知道你离开我会这么痛苦,我一定拼了性命也要留你在身边。”
“你可知……我在西北、西南,有多想你、多恨你啊。”
潘宣捞过哭成泪人的林箫竹,脸埋进林箫竹的颈窝,泣不成声。
“箫竹,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巫师死死盯着潘宣,见他陷入回忆的模样,肯定了她的猜测。
“我炼的药人离开了我的药池后,上了战场是巨人,下了战场就是风流。”
此话一出,潘宣顿时明白了。
可……
“此事,除了您知道,还有谁?”潘宣问道。
巫师笑道:“你不是猜到了吗。”
潘明。
“他,是故意将箫竹手上的绳子扔掉的?”
“谁知道呢。”
那一刻,潘宣再一次感受到了从那个他叫哥哥的人身上发出的危险。
潘明曾去过西北,救下了林箫竹。甚至在那之前,特意去了山中寻找青璃、林箫竹的母亲。他们曾经见过,就在林箫竹年少的时候。虽只是一面之缘,却坚定了林箫竹想要下山寻他的心。
青璃那时候,该是把一切都告诉了潘明。
潘宣推开屋门,走到墙边蹲下身。怜悯地抚摸着睡着的林箫竹的头。她睡得很甜,像是在做一场美好的梦。
“巫师,有没有方法、只是让她忘记所有不美好的事情?”潘宣抱起熟睡的林箫竹站起身,走到床边放下,又替她盖好被子。
巫师一口喝下桌上的一杯茶,“有倒是有,但若是那样,只怕有些麻烦咯。”
“巫师此话怎讲?”
“你觉得她最美好的事,都是那些人留下的?”巫师没等潘宣回答继续说,“青璃、林墨璋、你还有……你那哥哥。你敢保证在她心里,你的分量会重要一些吗?她醒来之后,就会乖乖留下了?”
潘宣沉默了。
面对巫师质问的一系列问题,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潘明和林箫竹之间进展到了哪一步,他根本不知道。她从西南回来那一天,仿佛告诉他,在林箫竹的心里只有潘明、没有潘宣。
遥想斜月沉海,雾尽头,离人归期待重逢。
那个被他亲手抛开的,已经走得太远了。
“罢了。她若是真想留在哥哥身边,我不会阻拦了。”
潘明的车马队伍抵达京城时,潘宣派去迎接的人早已等候多时。见车马从远处走来,立刻上前跪拜。
“恭候大将军多时!”
潘明翻身下马,仔细打量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你就是皇上身边的那个什么黄……?”
“回大将军话,在下礼部尚书黄丞。奉皇上之命前来迎接将军。皇上已将您前些年在京城的宅子收拾出来,该换的、添的也都备齐了。”
潘明挑眉,越过黄丞自顾走进城门。
“皇上这么忙,还帮我准备的如此细致。黄大人可否愿意带我去见一见皇上,我好亲自道谢?”
黄丞站起身,快步跟上潘明,说:“陛下今日已经歇息了,将军可以明天在大典之前,与陛下好好叙叙旧。”
“也好。”潘明突然停下来,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京城夜深人静的模样。
“是很久没有叙叙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