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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释怀 ...

  •   升仙庵?我不禁诧异,刚欲问时,石崇笑道:“天色已晚,莫让前厅诸人久候。”

      “可~”

      “吾从河阳带回几株桃树,听安仁言,此种别于寻常桃树,开时花形艳丽,结实硕大甘甜,绿珠定喜。”石崇说着起身替我披上一件藕合色碎花长袍,挑眉道:“到时若不似安仁所言,吾派人将河阳桃树一并拔喽,让他这‘一县花’名不符实如何?”

      见他这般神情,不禁哑然失笑,摇头叹道:“这可还是那个富甲天下、权倾一时的石常侍?怎生这般孩气,令人无语。”

      几句玩笑,轻易转移了话题,然我心中其实并未解疑,只是察言观色,亦知石崇不愿就此详谈,压住心中困惑,与他一道,往前厅用膳。

      怀孕后,很久未在前厅与众娘子一道用膳,今夜石崇初返金谷园,照例有名份的姬妾皆聚于此,我二人到时,前厅已摆下两席佳肴,花团锦簇挤满了众佳丽丫环,一屋锦衣,看得人眼花缭乱;妙龄佳容,齐聚一堂,应声问安,娇音婉转。

      每每此时,心中总会含混一片,无痛无伤,仿佛置身事外,并不是她们中的一员。而其实,我与这金谷园中众娘子,皆需仰仗石崇关爱怜惜,以搏个富贵长久、荫及家人。

      “老爷骑马赶路定然累矣,今夜妾身备下热酒,为老爷解乏。”茹娘不在,萱娘领头相迎,笑着搀住石崇道:“不知茹夫人何时归府,可要稍等片刻再令开席。”

      “不必,茹娘暂居升仙庵,不会回府。”石崇话音才落,厅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疑虑,却又不敢询问。萱娘似斜睨了我一眼,轻嗯应声,扶着石崇坐于主座。

      “夫人这边请。”末了又将我安置在石崇左侧,我二人落座,石崇微一抬手,悉悉索索的衣裙声响,众娘子应身份各归其位,两桌佳肴,十余席位置,满满当当,除却石崇右侧空了一席,乃平日茹娘之处。

      “季伦~”

      “绿珠身弱,当多饮滋补汤水。”刚欲开口,石崇打断我,命人为我布菜。虽未抬眼,亦知一众人皆看向我,神情各异。

      其中侍妾思薇,往昔甚得石崇偏爱,且年轻单纯,言语往往凭空而来,不假思索,也因此常能引笑,解石崇忧虑,得其坦护,为人越发烂漫天真,笑向我道:“吾观绿珠夫人肤腻如脂、滑细如瓷,心中甚羡,因命人学样烹制夫人喜食小宰羊,孰料淡而无味,一股豆腥,实在难以下咽。看来妾身终学不来夫人姿容笑貌,未免令人沮丧。”

      说时樱唇微翘,眉心紧蹩,满面懊恼,甚为可爱,引得我倒笑了,“妹妹来自蜀地,喜食辛辣之物,因此腮红肤白,脾气爽利,亦令绿珠心羡不已,却也学不来一分半点,可知老天待人,各有长短,妹妹何需学吾,只做自己,已令世人欢愉。”

      思薇眼中一亮,却只是一瞬,又恢复了不甘,见石崇低头淡笑,心情甚好,故此胆大道:“若说貌由天给,那技呢?薇自小也曾苦练琴艺棋技,为何总不能静心为老爷吹弹一曲?尝闻夫人笛艺舞姿,园中姐妹艳羡不已,却偏偏学不来半分姿态,夫人仙姿临世、曲艺超群,样样占先,老天待人,果真不公。”

      “思薇!”话未完,石崇低喝了一声,抬眼沉声道:“平日纵得汝越发没了规矩,这饭乱吃也罢了,伤己而已,话却不能乱说,这规矩忘了?”

      “季伦,何必与思薇计较,平日也因她心性爽直,因此甚得吾心,今夜几句玩话,不必当真。”

      “话虽稚嫩,然规矩不可不依。”石崇说时看向萱娘,目光一凛,缓缓道:“茹娘因私养亲信、擅传话语,如今在升仙庵领罪思过,丛萱进府时间最长,当明其中道理,府中诸娘子言行举止,还望丛萱多加调教。”

      私养亲信、擅传话语?这罪名似乎和我有关,一惊之下,刚欲细问时,石崇目光扫过众人,面上已无半分笑意,唯余严厉冷酷。“年余来,因吾诸务繁杂,府中多有疏忽,茹娘历来打理金谷园,上敬下严,并无疏漏,然时日一久,私心渐起,于府中拉拢掌事、私育眼线,凡此种种,吾一一尽知。此次更将金谷园密信外泄,居心叵测,令人无可容忍。前日因东窗事发,自请罪于升仙庵静修,凡外人者,不得入内探视。”

      “季伦,这其中恐怕有误会……”

      “绿珠莫为他人求情,需知不以规矩难成方圆,吾石崇欲保之人,还未有人能伤其分毫。念在茹娘数年辛苦打理石府,吾未撤其侧夫人之位,然自作孽,不可恕,茹娘虽有功在前,亦难逃惩责。”

      众人皆怔愣不敢答话,思薇更是敛了笑、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出声言语,生怕石崇将怒火延烧到自个儿身上。

      一顿饭,尚未动上几箸,已令在席娘子心惧。半晌,宣娘方起身应道:“老爷之训,妾身谨记,定会教导众姐妹和睦相处、规矩行事,不敢逾矩半分。”

      “哦?”石崇挑眉,深深看她一眼,方冷冷笑道:“如此便好,丛萱亦为石府倚仗之人,断不会自轻身份,以身试险。”

      萱娘混身一窒,低垂着眼睑,恭敬应诺,在落座之时,分明将目光偷看向我,极短的一刹那,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含笑的神情,招呼众人用膳开席。

      心有疑虑,可石崇恍若未觉,四平八稳坐于首席,春风得意眉目含笑,自顾不及唯忙于帮我布菜……一切云淡风清,可我反而越发困惑,仿佛这重重事故背后,还隐藏着不为我知的世事真相。

      是夜,石崇就寝于崇绮楼,我心内有事,言语不多,偏他也有公务缠身,至晚尚在外间小书房内阅批公文。满腹心事欲说未说,眼瞧着床前烛火渐弱,一枝蜡烛将要燃尽,噼叭声在静夜里显得犹为清晰,偶尔,与外间石崇翻阅书页的悉索声相合,这点滴的声音,显得夜越发静了……

      也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石崇掀帘而入的脚步声,轻手轻脚走至床前,偏又停了,问值夜侍女道:“夫人可睡了?”

      “回主人的话,夫人早早就已安寝,此刻只怕也已深眠。”

      微一思量,石崇轻声道:“如此,吾在外间小书房睡既可。”

      “季伦~”怕他远离,我掀开床帐,石崇一愣,近身道:“夜已如此深沉,如何还没入睡?”

      “知季伦在外间繁忙,怎好独自安寝?”我笑,向里让了一让,他既除下外袍中衣跟了进来,灸热的体温,一下就把温凉的被裘捂热了,我靠在他臂腕中,虽心事烦乱,然亦心满意足。

      良久,二人俱无话,可我知道他也未睡,呼吸起伏间,似满心思量,却又迟迟不曾开口。

      帐前的烛火摇晃几下,终于燃尽,屋内瞬时暗了下来,石崇侧身,刚欲唤侍女添蜡,我阻止道:“夜已深,何不如此黑暗中相拥,相易入眠。”

      “绿珠~”他轻声应我,稍一怔忡方道:“汝有心事?”

      “吾之心事季伦心中自明,然为人妻者,以夫为天,季伦若不愿说明,绿珠不欲强问。”

      “汝虽不问,然为俗务缠身,难见笑容,吾心又何安?”石崇长叹一声,将我搂紧了些,沉吟道:“茹娘之事,虽因绿珠而起,然并非全为绿珠。”

      “果然是那个……武华?”虽在意料之中,到底心生感慨,我乍一接口,石崇一窒,追问道:“绿珠怎知此人?”

      无奈苦笑,窝在他怀中不愿抬头,看二人长发纠结于枕间,恍惚时,就退回到新婚之始。

      “季伦言茹娘私养亲信,可这园中,谁人没几个亲信?人际相处,本就亲疏有别,茹娘打理金谷园数年,若连个身边人俱无,那才叫失败。”

      话才落,石崇轻笑出声,玩闹道:“如此,是吾轻看绿珠矣,但不知谁人乃绿珠府中亲信?吾却要好生瞧瞧,此人有何能耐,得绿珠青睐。”

      我也相随一笑,知他尚有话说,又安静下来,可这下文迟迟不至,长夜寂寂,屋中同样寂寂,唯有彼此的呼吸,开始时各成起落,慢慢竟也合为一体,一呼一吸间,如同一人。

      “吾知季伦因嫡夫人生子殇逝一事,久久自责于心。然个人命运,非人力能改,绿珠乃一介乡女,更曾入青楼卖艺,从不敢想会遇一良人,得遂富贵平安之心愿,更不曾想能得季伦庞爱,冠绝石府。此已是至喜至福,若不能为季伦诞下儿女以承香火,起码不能为顾一之己,痛失良机,反成终身之悔。季伦怜吾之心,绿珠感激不尽,不能回报一、二,可茹娘亦不过为石家香火着想,并无大过……”

      “绿珠~”石崇打断我,继而道:“吾说过,茹娘之事,虽因绿珠而起,却并不全为绿珠。”

      “哦?这般说来,另有隐情?”我仰头看他,此时天光虽弱,借着月华,并非一片漆黑,而石崇脸上,分明写满挣扎与思量,仿佛这背后,牵扯太多,令人不知从何说起。

      “茹娘初至石府,尚无金谷园,她乃子夕县令之女,被父送往石府,自然有所计较……”一句句,那些往事如水般在静夜中缓缓流淌,我一时惊诧、一时悲伤,一时又为这聪慧女子感怀。

      “淑惠对茹娘甚好,吾夫妻二人,有时会谈及茹娘,吾起初并不明白,为何淑惠每每言及茹娘,神思总带愧疚……”

      世事变迁,岁月渐逝,唯真心真爱反而愈发真切。若世间女子之痴心,不过为换取男子始终如一的爱恋,那尚有可待。可如茹娘这般,爱上一个一心为夫的女子,她将何去何终?厮守是痛苦,分离亦是痛苦,前后无路、进退唯谷,我终于能想起茹娘的笑,轻蔑的,带些自嘲,原来她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无望的越陷越深。

      不经意间,我的眼角湿润了,这个故事也许不算长,但其间的彷徨迷惑,说到底,又有几人能知?几人能明?点滴伤感过后,还要面对漫长无边的人生,有时,活着,是否让人更加痛苦?

      当石崇终于将前因后果、点滴往事尽叙完全,窗前已印有黎明的微光,我听得累了,有些恍神,许久方道:“季伦如此做,究竟是为了惩戒金谷园诸姬?还是为了给茹娘找一出口,否则生生困死于这后院内室,不得解脱。”

      他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拥紧我道:“个中缘由,全凭绿珠猜测,吾只求做到无人敢伤及绿珠,如此便够了,其余,并不多想。”

      我笑,知道他所言虽实,也因碍着面子,不肯将话说全。茹娘之不幸,乃终其一生,情爱不能得半分回报;茹娘之幸,也许也正因此痴心,换取他人怜悯。

      “如此混乱之爱,绿珠竟不以为然?”石崇反诘,眉目一挑道:“吾尚以为绿珠单纯天真,孰知这般大方,连同性之爱亦能安然处之。”

      沉吟叹息道:“从前在倚红楼,失宠娘子无所寄托,也只得将情爱赋予彼此,共渡余生。虽属无奈移爱,然总算有所依托,强于独活在世,如行尸走肉般无痛无伤。”

      石崇并未答话,似有所思,黎明的光亮逐渐驱逐黑暗,我靠在他颈窝当中,思绪万千。

      石崇对茹娘,虽无爱意,但怜惜同情、感慨伤怀,应如我般沉刻,因此,他将她逐于升仙庵;因此,他寻了一个罪名,令她远离伤心地;因此,他以虚有之罪,警戒园中妻妾,却独独保留了茹娘的名份地位……

      这也许是个好办法,连我都不禁为茹娘松了口气。

      “季伦,吾在想……”

      “嗯?”

      “如茹娘般长情,虽不易移改,若他日……”

      “绿珠忘矣,茹娘乃石府侧夫人,并非一介平民未嫁女。”

      真的,差点就忘了,我幸福着,于是希望所有人也一样圆满,如果可以,让一切重来,不知道嫡夫人可会再次亲近茹娘,不知道茹娘可会再次爱上她?不知道……都是未知数呢,连我腹中的骨肉也一般,究竟是何因缘,让我与他相逢呢?再过数月,就是母子或者母女。我轻轻抚着小腹,想像那一天的到来,天光彻底亮了,我与石崇反而沉入梦乡。

      梦里桃花依旧,只是我,再不似从前心念沉重、满怀疑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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