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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醉意 ...

  •   有一夜,我醉了。是与妩娘同席,她善饮,然身怀有孕,未曾沾染半分;我不善饮,奈何架不住劝,一壶蜜酒,几乎饮尽。不知不觉间,已然醉了……

      醉后总是多思,嬉笑无常。我举杯与妩娘道:“当初谁料今朝,若那十斛珍珠将妩娘赎下,不知今日怎生情景?”

      “今日?”妩娘轻笑,玩笑道:“似绿珠般锦衣玉食,享尽专房之宠,未尝不好。”

      “妩娘~”我不能细究石崇当日的初衷,一旦细究,就无法自拔。酒令人沉醉,沉醉后总是若隐若现的伤怀,点滴刺心,让我不敢细想当年——如果,我没错过他,也许我就错过了他……也许,他错过了妩娘,然后才成就了我与他的姻缘。前因后果,让人不忍面对,但凡面对,总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汝醉矣~”妩娘轻笑,夹起一箸青笋,却又不吃,半晌方道:“如绿珠福份,果然世人难求。”

      “嗯?”

      “吾尚记得初见绿珠,发黄身瘦,不若十岁伢女。”

      我笑,醉意让我大胆,恍惚间,自己不再是妩娘的婢女,同席而食、同床而眠,但始终不同往日卑微。“彼时世间何有绿珠?唯有丫头是矣。”

      “丫头~”妩娘轻言,似忆及往事,神情复杂。借着酒意,我比往日大胆放纵,凑近身嬉笑道:“妩娘心仪公子,明眼人皆知,却不知此缘结与何时?又在何地相识?”

      她抿嘴一笑,无比羞涩,手抚肚腹,唇扬半分,虽未饮酒,然醉意自酿其间,垂首道:“初至倚红楼,声名刚起,携婢女前往山寺祈福,巧遇潘郎路过此间,彼时吾不过十六将满,潘郎亦只二十少年,然风采卓然、才情绝世,回眸一笑间,不知俘获多少少女芳心。”

      “妩娘从那时起既动了心思?”十六岁初遇,盼到相守,已是二十出头,幸而最美好的年华尚未过去,她艳丽如盛放的牡丹,既便此时身形臃肿,也难掩眉眼媚态丝丝。

      “潘郎美名在外,然亲见之下,比名犹胜,更难得才情不输于容貌,所写诗作,铺陈华丽又不失真情,词藻讲究又细腻温婉。山寺一见,不过惊鸿一瞥,说到动心,却是三日后,博白城中青楼娘子,凡数得上的,皆聚集一处。”

      “嗯?这是作甚?绿珠虽在倚红楼四年,亦未见此盛况。”

      妩娘轻笑,唇边扬起一丝骄傲,“那年博白城中有一巨富,出资令众娘子媲美资容才艺,得头筹者,得花魁之名,且享有清誉,身价非凡。”

      “吾已知了,定然是妩娘得了花魁之名。”

      她淡笑颌首,仿佛那些往事注入心田,她又是那个众人仰息的当家娘子了,站在台前,俯视台下众美及寻香公子,眼角低垂,神色却是倨傲的,视万人万物皆不入眼。不,亦有一人能如青眼……

      “潘郎路过博白,听闻有此盛事,亦自前往观看。他坐在角落,并不起眼之处,然风姿如神仙再世,令台上诸娘子失色。”

      “非也。”笑着打断妩娘,酒喝尽了,说话有些语结,“台上妩娘,台下阿兄,抢尽众人风华,若绿珠所猜不错,那日阿兄定然大展诗才,令妩娘心仪向往。”

      仿佛回到那夜,灯火通明的大厅内,众娘子衣饰华丽,妆容精致,各显其才;诸公子手持折扇、白粉敷面,人人风流。起舞、弄琴、吟诗……往来交际间,人人俱醉矣,连妩娘如是,然她只为一个人沉醉,放眼看去,满室狂蜂浪蝶,只有那个人,衣袂飘飘、眉目含笑,浅唱低吟间,他得遇知己,而她,已是心之沉沦。

      我醉了,醉到在那夜恍惚的烛火之中,陪妩娘一道,仿佛初见公子——那转身时欣长独立的背影,带着自负,亦带着孤独。还有衣角掀起的暗香,久久萦绕,不曾散去。

      “啊~”长长叹了一声,以手捧脸,那蜜酒令脸上作烧,双手却是冰冷,“夜深矣,妩娘早些安寝。”

      她轻嗯应允,复又道:“绿珠呢?”

      “酒沉心慌,吾自到外间走走,妩娘莫念。”

      “如此也好,省得吾二人同榻,汝总不能安眠。”

      “不可,妩娘已将生产,若绿珠扰妩娘休息,在榻前铺一软垫即可,却不能无人床边伺候。”说时起身,命丫环将残席撤下,见妩娘半倚于炕前闭目假寐,上前替她盖上一床厚褥。屋中暖炉太热,腹中热酒作烧,见她似累了,叮嘱仆妇小心照看,自披上一件锦质披风,往园中醒酒而去。

      冬夜风寒,哈气成雾,才一出屋,不由冷得混身一凛,倒清醒了几分。摒退欲跟进伺候的婢女,我一人,缓缓在这不大的潘府后院,延□□而行。遥望前厅方向,似有丝竹传来,许是檀郎与石崇正自寻欢,而那席间的舞姬,不知怎样风华,是否亦心存念想,期盼终有一日,能舞出一个知心郎君,从此,无需卖笑为生。

      不由展颜,似乎看见从前的自己,身着一件纱质青衫,聘聘婷婷走入内室。原来从那天起,我的命运已然注定。我笑了,借着酒劲儿,笑得放肆、开怀,笑声清脆,似传得很远,然园中寂寂,一应仆妇皆在妩娘处待命,这小小的花园,突然显得有些寂寞,那些梅枝,兀自在风中绽放风采,那些细柳,随微风而摆,枝头已冒出嫩小的芽丁……春已近了,天地万物在地冻天寒中慢慢苏醒,不经意间,连脚下的土地都不若一月前冰封僵硬。

      我展开那身绣有蝴蝶的锦袍,金丝银线绣制的蝴蝶恍若活了过来,游戏于百花丛中,翅随衣展翩翩,形与衣舞变化。不禁高扬起左手,无尽向前伸展,似能摘下满天星斗;两脚轻旋,忽尔旋转,忽尔斜倚,随身形变化而变,腰肢摆动处,花开满身艳丽;双手高举起,托一轮明月于世。
      前厅的丝竹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与我为伴,在这无人的后院,我自起舞,如飞于花中之蝶,无限眷恋,那花朵如蜜般的美丽。

      俯身、抬眼、起落……锦袍变作舞衣,只只蝴蝶展翅而飞,或欢愉,或欣喜,绕于花丛之中,流留不知归处。

      古琴声声,悠扬婉转,更有余音绕梁,回味悠长。如传说中的飞天,随着音调起伏,或展眉淡笑、或琵琶反抱、或衣袂飘扬……舞得兴起,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己为何人?但觉真如飞天,身体渐轻,飘飘摇摇似有飞升之态、迷迷离离恍若月宫仙子。

      ……

      一曲未有尽时,有人从林间步出,见园中娇娘酣态,几欲痴迷沉醉。见她巧笑嫣然、媚眼如丝,旋身处,羞落枝头新梅;笑餍起,堪比桃红灿烂。光阴不过一年,已将眼前的少女雕琢得灵秀逼人、媚态天成,只可惜,当初错过,如今再见,虽至美,亦不属于自己,不禁无限感叹唏嘘。

      藏于林间之人,正是此间主人——河阳县令潘安。前厅散时,因惦记即将临产的侧室妩娘,信步前来,然却被绿珠舞姿吸引,如中魔咒般,脚下生根,再难移动半分,眼中满是绿珠娇巧绝美的身影,想要挪移已然失神。

      初遇时那个尚带稚气的少女,如今已如含苞莲花,婷婷玉立;初遇时那丝娇憨的笑容,如今已妩媚动人,摄人心魄;初遇时她眼中的仰幕,他心底的悸动,每一样都历历在目,然而转眼间,已如梦境,再难企及。

      连这般相逢,亦如同梦境,潘安摒息而立,生怕一晃眼,原来她只是他长久的一个美梦,乍然即醒,唯留园中空落。

      眼中的人儿似是醉了,眼底含笑,面上微红,已不知舞了多久,犹未停下,而这曼妙舞姿,将适才席间舞姬皆比了下去——她是花之精灵、月之精魂。她们,只是技艺娴熟,连笑容,也显得千篇一律,不若她眼中的灵动,轻易,就能就能唤起他心底的柔软与情义。

      绿珠兴起,未注意身旁地势,平坦处,一堆碎石随意摆放,却是园中修复所用,正置与她身前,锦袍一扬,摆落成一株盛开的花锦,舞的人已然失魂,更不知危险即在眼前……

      “绿珠,当心。”忽听人低喝,来不及分辨,我已被何硬物绊倒,脚底一阵生疼,轻呼着向一侧倒下。

      然未及落地,已落入一个怀抱,二人俱受了惊吓,我兀自喘息,半晌犹未回神,待看清时,却在檀郎怀中,他眼中迷茫,双臂坚实有力,并不曾放开。

      “阿兄……”忙不迭欲推开他,可他如着魔般将我圈于怀内,喃喃道:“檀郎一名,绿珠忘矣。”

      “绿珠未敢忘,然阿兄名讳,绿珠唤来,甚为不妥。”

      “不妥?”檀郎苦笑,猛然将我圈紧,目光狠决,“早知今日,吾当初即不该送绿珠回博白。”

      “阿兄~”

      “非为阿兄……”

      “阿兄。”我打断他,微一沉吟,迎向他的眼眸,那里面有痛苦挣扎,更多的是一触即发的情念。“绿珠感念阿兄情义,唯此生错过,再无可回转。绿珠今日得幸,阿兄亦得娇妻美头目长伴,吾二人虽无缘份,却已圆满。”

      “当日博白一别,绿珠追出相送,吾不信绿珠无情,更不信造化弄人,兜转之下,只有兄妹之缘。”

      “然世事已成,如今追忆,已成枉然。”不动声色,我将他推开了些,可檀朗也饮了酒,眸带醉意,环住我的臂腕道:“适才误入花园,见一仙子落入凡尘,绿珠可见否?”

      “阿兄……汝,醉矣。”不敢再与他对视,他的目光隐含太多情素,让人无处逃遁。

      “对,吾醉矣,今日始知沉醉渐深,已不可自拔。可笑,分别时,竟以为此情稀松平常,能轻易忘之。”

      “能,只要阿兄肯,阿嫂大方温柔,与兄两小无猜;妩娘才貌俱绝,为兄情根深种。有此二女相伴,阿兄福缘不浅。而绿珠轻贱,远远仰息阿兄即足,未敢生非份之想。”

      “绿珠~”他以指封住我的唇,眼中竟蕴有泪意,“以石兄之能,早将绿珠视为珍宝,而吾竟轻易放之,此生悔矣。”

      “阿兄~”他的怀抱渐紧,令人慌张失措,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两相较劲,一头细汗,被寒风一吹,反而阵阵作冷。

      “绿珠冷?”他似怔忡般,以手抚上我的面颊,我唤了声阿兄,急切间已带有哭声。

      “绿珠醉后面若桃花,令人沉醉。”

      “阿兄,夜已深,妩娘临产在即,绿珠……”

      “妩娘于吾,为红尘中得一知己,甚慰吾生。却不似绿珠,心念悸动,渐陷渐深,明知不可企及,犹不能自拔。”

      他欺身而近,身上衣香与酒气相合,在这冬末的夜,俊朗的脸庞上却写满痛苦与追悔。

      “今日始知,绿珠已如心头血肉,无法割舍……”

      “阿兄,此话再莫提及,莫论吾与妩娘情如姐妹,汝与季伦亲若兄弟。既便看在阿嫂之义、妩娘之情份上,阿兄亦不当如此言语,令她人心灰意冷。”

      “吾早已心灰,唯趁今夜酒意,方敢说出。两日后,当为除夕,佳节一过,新年始临,绿珠,吾未敢忘汝,时刻牵怀,若上天垂怜,令岁月倒转,吾定在最初时将绿珠紧紧抓住,再不松手。”

      “绿珠出屋,时候已长,再不回去,恐妩娘久等。”我急着离开,趁他不注意,猛然推脱,急走几步,身后的人犹自语道:“十斛珍珠,吾欲买下倚红楼舞姬绿珠,未知鸨母可允?”

      时过境迁,乍听此言,还是让人怔愣。我止住脚步,回身正欲说什么,不经意抬头,却看见檀郎身后,不远处树丛之中,立有一人,表情似哭似笑,嘴唇轻颤,满脸绝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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