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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茹娘 ...

  •   巳时刚至的阳光,从屋宇树荫后斜斜射入茹娘的房间。案几上的镂空铜制香炉,轻烟袅袅;纱帐垂幔后的软榻上,半倚着一位美人,丫环正替她锤腿,有一下、没一下,神色困顿;随着偶尔泻入屋内的清风,撩起帐幔一角,我站在其外福身行礼,良久,茹娘并未答话。

      屋中寂静,唯有小丫头不成章法的锤腿声,柔绵绵的,甚为无力,正思量着是否高声提醒,却听茹娘低斥,“平日亦好衣好食供奉汝等奴才,如何用时这般不得省心?”

      我一愣,不明她言下何意,纱帐里的小丫头已惊慌跪地,“夫人恕罪,因昨夜走困,内室淡香怡人,奴婢走神矣。”

      “走神?汝以为此为走神之处?自去奴所领罚,不得再入内室伺候。”

      “夫人~”小丫头嚎哭,手足无措,抱住茹娘腿脚不肯松手,直至有从奴应声进屋将她拖走,茹娘抬眼,恍如才见我般,客套道:“妹妹何时到的,吾竟未查,这婢女年幼无识,却让妹妹笑话。”

      “夫人客气,平常日子,免不了与她们呕气,却莫因此伤了夫人身子。”

      茹娘从帐后步出,嘴角一扬,眉目却低,看不清神色。

      “不知夫人唤绿珠来,有何吩咐?”

      “妹妹坐吧。”茹娘轻扬手臂,自己亦坐于椅中,端起一盏清茶,放至唇边,又缓缓道:“虽说帝有旨意,未行婚仪之前,吾尚为这金谷园当家夫人。”

      “诺。”我知她唤我来,定有深意,且见这阵势,自然免不了一番深谈。

      桌上唯有一只茶壶并一只茶盏,她并未命侍女添水奉客,反而沉声道:“汝等皆退下,守在外间,无命不可擅入。”

      “诺。”屋内四名婢女应声而退,门吱哑一声阖上,即阖上了从院中泻入的那丝阳光,此时,屋中唯余我二人,窗格上的点滴明媚将我们分割成无数方块,一明一暗间,隐藏了我与她的心绪。

      壶中茶水已尽,茹娘手指轻划茶盏杯沿,半晌方道:“昨夜此金谷园出了件大事,妹妹可知?”
      “夫人是指惠夫人自尽一事?”我望向她,反而坦然,既来之则安之,与其绕弯绕水,莫如开门见山。

      果然,茹娘微微一愣,继而展颜,“妹妹爽直之人,说话行事甚为利落,倒省却许多心力。既如此,吾亦不与汝罗嗦,但想问妹妹一句,可知这背后厉害关系?”

      “嗯?”

      “惠娘乃老爷跟前得宠之人,气性难免大些,可入府两年有余,倒也算知礼懂事。如今妹妹来了,皇旨下了,她欲悬梁,妹妹竟无说辞?”茹娘说时音调微扬,眼角斜睨我一眼,复垂目带笑,却有一瞬,目光停在我的腰际,神色明显一窒。“此玉佩,妹妹从何处得来?”

      “这个?”我顺她目光看去,腰间戴了石崇所赠双鱼玉佩其中一支,“此乃老爷所赐之物,一共两支,形态相同,颜色不一,今日因穿淡色衣裙,选了飘绿较多一支为衬。如何?有甚不妥之处?”

      茹娘微一颌首,摇头道:“非也,吾不过见此玉精美细腻,随口一问。”

      轻嗯应答,见她神色不若适才刚硬,心中不明,又不便相询,微一思量,正色道:“惠夫人之事,绿珠虽心甚痛惜,却无良方相劝,唯有择日亲往探视,以慰其心。”

      “择日?老爷未曾与绿珠说明?”

      “嗯?说明何事?绿珠只知昨夜惠夫人悬梁,幸被救下,无甚大碍。”

      茹娘顿住了,深深看我一眼,神情复杂,“宫中命朝中为官、乡下为绅者,每家每户奉上美人入宫侍候武帝。此事,绿珠知否?”

      “略有耳闻,老爷曾言,石府将送仪凤、明熙二人美人入宫。”

      “仪凤、明熙?”茹娘低头重复,若有所思。

      “难道惠夫人之事,与此有何关联?”不由追问,今晨石崇亦言及此便住了口,这背后似千丝万缕相联,可我费神思量,却怎么也琢磨不出其中玄机。

      “武帝好色,宫人众多,可谓空前,此次选美,规模之大,亦令人乍舌。民间百姓,若有未嫁及笈女子,凡姿容出众者,皆送宫中选备;达官贵人府中,则无论侍妾歌妓,未有名份者,皆可入选。”

      “啊?”不由惊异,原想宫中规矩行事,马糊不得,虽曾闻武帝好色之名,又怎料选美之矩如此荒唐。

      “金谷园中藏美甚多,历来为武帝艳羡。因之此次竟点明命主人在未有名份姬妾之中,奉上至少两名美人。”

      “夫人究竟想说什么?”我打断她,心中嘭嘭乱跳,千因后果,似皆与我相关,但遍想不透,唯觉恐慌。

      茹娘笑了,起身走至门前,背对我道:“绿珠初来,宿崇绮楼,吾还道老爷不过稀奇新鲜,如今再看,远非如此。”

      “惠夫人之事与皇宫选美究竟何关?”见她绕远,忍不住走近前追问,茹娘却恍若未闻,兀自悠悠继续道:“惠娘容貌出众,若论得宠,园中数她为首,平日多有侍寝之时,又因年轻性急,老爷历来纵容。”

      “夫人~”

      “自绿珠来后,众姐妹并不以为然,此金谷园中佳丽,本就来往频繁,绿珠虽妩媚天成、艳质逼人,却也不过一介青楼女子,上不得台面。为此,自宫中初下旨意,众人皆愿绿珠能得已高迁,入宫侍帝,非绿珠莫属。”

      茹娘一字一句,如扎在我心上。如今再想,果然桩桩件件皆与之符——吾入园来,众人不甚看重,而石崇并不许我独自进城中游览,想必亦因为城中贵人甚多,难免耳目纷杂,入得他人之眼,难免不入宫中之目。

      “何况绿珠与河阳潘公子,未必只如兄妹,如此说来,若能进宫,金谷园中既少了一份纷争,更替老爷了一桩心病。”

      “心病?绿珠不知夫人何意。”侧过身,面朝内室一面铜鉴,鉴中,我二人以背相对,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绿珠乃聪慧之人,何必事事明言?老爷虽抬爱于汝,却难免碍于兄弟情份,心有挂碍,且绿珠心之所向,自然也引老爷神伤。这又有何难解之处?”茹娘说时转向我,鉴中她的目光凛历,令人胆颤。

      略一稳神,我也迎向她道:“夫人此言差矣,若论情份,潘公子乃兄妹之情,老爷却为夫妻之义,不可或比;若论心意,绿珠自知与潘公子缘份浅薄,唯愿其稳妥幸福即足,并无其余非份之想,但老爷对绿珠情深义重,相待甚厚,绿珠纵然懵懂,亦知识人之情、还人之恩,用心自然深刻良苦,也不与潘公子相仿。”

      “懵懂?吾观绿珠未必懵懂,以退为进、以守作攻,绿珠果然沉着,连惠娘,亦败于绿珠。”

      “此话怎讲?绿珠虽知无福得侧夫人之位,但皇旨难抗,且前因后果,绿珠并不知晓,谈何沉着处事?夫人他话绿珠皆认,唯此话,无中生有,绿珠但觉委屈。”

      “委屈?眼下,这金谷园中最委屈之人,怕是惠娘,不但无一名份,且将随仪凤、明熙入宫,以妇人之身,侍候武帝,纵然身份高贵,情何以堪?”

      咣当一声,我急步向前,踢翻了桌边的座椅,二人皆是一惊,半晌,我竟答不出一句半言。

      “绿珠,吾初园时,嫡夫人尚在,老爷与嫡夫人可谓相敬如宾,夫人待老爷自不必说,老爷对夫人亦甚多情宽容。彼时吾尚年幼,金谷园中美色虽多,但得老爷恩宠情义者,唯有嫡夫人而已。自嫡夫人仙逝,老爷表面不露声色,其实心中甚伤,因此移情美色,纵情歌舞,吾亦以为理所当然。唯独一样……”茹娘说时走至我跟前,双手仍抱于胸前,可目光生生将人吞噬,“贪恋美色罢了,就算他宠尽园中诸姬,亦不过如此,却不能……用情!”

      一面说,一面逼向我,逼得我步步后退,茹娘素来温婉,我从未见她如此冷酷狠决的眼神,甚至带着阵阵杀意。

      “老爷之情,唯有用于嫡夫人方可,但凡移情,既为不忠,如何对得起嫡夫人之魂灵?如何对得起这满园‘春色’?如何对得起嫡夫人用情若深?如何对得起吾之于嫡夫人……”说及此,茹娘乍然收口,满目蕴有泪光,回身相避,我方得长呼口气,却仍惊异不定、难理心绪。

      二人自平思潮,良久,竟无人接话,我只觉这屋中压抑难言,行至窗前,揭开一道窗户,由光线泻入,看院中阳光明媚、景色怡人,几疑适才茹娘所言,不过一梦。

      “如今我二人虽同为石府侧夫人,然汝为帝旨亲封,吾不过老爷所赐之恩,名份虽同,位份不同。真乃可笑亦。”

      “夫人~”我也不由莫名感伤,她的风芒收起来了,换作无限凄清悲凉,眼中透出丝丝自嘲,令人不由恻然,缓缓跪地道:“话虽如此,夫人进府在先,且打理金谷园,劳苦功高,绿珠纵然得封侧夫人,却无争宠夺权之心,若夫人不弃,容绿珠唤夫人一声——姐姐。”

      “你~”茹娘忍笑,手指跪于地上的我,鼻中轻哧,“汝当吾为何人?若怕汝夺宠,当初既不允汝入园;若怕汝夺权,昨日就拼死进谏。吾不过替嫡夫人伤怀,恨男子之情恍如流水,不若当初随嫡夫人同去,了却吾之心愿。”

      心愿?我有些听不懂了,今日来,一事明了,又有他事相扰,纷纷扰扰,总理不清头绪。见茹娘悲愤,不再顾及其他,出门招呼侍女伺候,自己刚欲退身而出,只听茹娘在我身侧低言,“记住,入宫之人,本应是汝,惠娘年轻气盛,冲撞老爷,这才阴差阳错,替汝入宫。”

      “绿珠不明夫人所说何事,若因宫中选美,但请夫人亦记住,绿珠侧夫人一位,乃武帝下旨所封,如此说来,岂非两相矛盾?”我打断她,极速的,不愿将所有事因联系到自己身上。屋外的日头升得更高了,人影在身形之下,苦夏将完,为何我如此心悸慌乱,如同盛热时无从避逃的情形,跌撞着匆匆赶回崇绮楼,仿佛那儿,才是唯一可以安生立命之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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