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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同席 ...

  •   我躺在枕间,适才与石崇廖廖数语,恍如一梦。现下,枕边空落,他的脚步声临至门前,迟疑片刻,又往楼上去了。

      寂静的夜,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平静的,不带一丝悲喜。而我,睁大双眼看着质地精美的纱帐顶,思绪时断时续、似明似暗,难以言表心底淡然寂寞。

      前程似海,吾自如舟。舟行海中,难辩东西。一切仿佛都已明了,唯有内心仍然困惑。我不敢奢望石崇的真情天长地久,更不敢奢望在此美色聚集之地能保一席之地,我只敢想,明日,仅仅是明日,我可以是美满的、幸福的。如果可以日复一日持续下去,也许人生的圆满亦会变得容易一些。可现在,我不敢想、不敢相信未来会如愿望中那样美好,令人生出无限眷恋之情。

      天,是墨黑色的蓝;内室,是烛火摇曳的昏黄。外间,有烟霞轻微的鼾眠声,还有夏虫低喃,打更人的脚步,悉悉索索,时远时近,似比打更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朗,偶有长风而过,金谷涧中树叶沙沙……帐外的侍女似有所觉,翻身嘀咕,片刻功夫,又沉入深眠。

      石崇亦睡了吧?这华美的金谷园陷入梦乡,唯有我醒着,心绪纷纷杂杂,一时是他含情的眼眸、长久的温存,一时又是茹娘等人的面庞,一个接一个,或带笑、或带嗔,亦或藏不住的妒恨怨意,皆能从她们的眼底看出端倪。

      不是不惊恐的,比从前在倚红楼更加心惊胆跳——我所寄望的幸福,不过一人一身,可此人此身,被寄望者甚多,众目暌暌下,自保亦难,何论两相厮守?遍寻不知谜底,双目慢慢阖拢,却依稀见晨光透过纹帐,又是新的一天。

      不过微眯了眯眼,神思刚一混顿,已被天明时外间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侍女、小哥儿们早早就起了,忙着打扫院子、准备早膳、烧水备茶。一夜未眠,耳力却甚往日,极寻常的人间琐碎声,已将睡意撵走。在枕间反复辗转,颇为无聊,只得唤了声,“烟霞。”

      “夫人起了?”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是一面生侍女,奉上青盐服侍我起身,低眉顺目,看上去比烟霞稍长几岁,与吾相仿。

      “烟霞呢?”不由问她,这丫头圆脸厚唇,梳对双髻,凤眼细长,虽无动人之处,却也有几分憨厚可爱。

      “回夫人,主人今日早起,因贴身侍女摔坏茶盏,一怒之下,将璎珞贬至洗衣房,烟霞因此前去服侍,遣奴婢伺候夫人。”

      这又是唱得哪出好戏?石崇喜怒未定,惹得下人也不得自在,自我来后,他身边已换了三个侍女,皆不如意,这下,倒又看上烟霞了。无奈摇头,问身后正替我挽髻的伢女,“汝叫何名?”
      “回夫人,奴婢杏儿,在崇绮楼后院当差,因此夫人不识。”

      “那烟霞竟不回来了?”不禁追问,不是舍不得一个丫头,只是才一熟悉,乍然分开,又换一陌生面孔,相处之下,未免劳累。

      “这却不知,主人只唤烟霞前去伺候梳洗,未言及今后。”杏儿小声答言,想是因未常在石崇与诸夫人跟前露脸,因此胆小羞涩,脸面微红。只是她一双小手好不灵巧,不过半碗茶功夫,已将我的长发挽起,斜堆于脑后,择一青玉发钗作饰,又将碎发挑出几缕,垂在耳际,发鬓簪一枝五瓣珠花。简单不失贵气,大方又藏精细。

      “好巧手,适才见汝年幼,未料及梳发这般娴熟。”不由夸赞,我素日喜将长发结成一束披于身后,取其散漫随意之态,难得庄重梳髻,偶而为之,倒也面目一新。

      “夫人肤色细腻匀净,可不抹粉亦,单涂上唇红,描写弯眉,略作装点,清新雅致之美,自然无人能及。”杏儿却也老练,说话间取出胭脂膏子,以小指轻点,敷于我唇上腮边,又以黛石描眉,眉型舒长,如新月自弯。

      “吾倒小瞧于汝,这等功力,连烟霞都有不及之处。”

      “夫人取笑,因杏儿年幼时跟在嫡夫人身边,因此学得梳头妆扮之技,亦未上得台面,不过留在崇绮楼充数而已。”

      “汝……曾伺候嫡夫人?”我回身瞧她,她依然半垂眼睑,看不出骄矜欣喜之态,面容亦甚寻常,“果然人不可冒相,不料汝小小年纪,亦有如此豁然之态。”

      话刚落,杏儿微抬眼,只不过眼角一扫,仍平静道:“主人已往前厅而去,不知可有公务外出,夫人是否先用些饭食?”

      “罢了,此刻却也不饿,既是烟霞尚未回来,汝在此间候着,吾至茹夫人处请安行礼。”

      “诺。”杏儿一面应承,一面为我择了一件淡粉色长裙,纱质轻透,绣有青叶滚边。“夫人前去茹夫人处,颜色莫太素净方好。”

      趁她低眉,我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嫡夫人调教出来的,年纪轻轻如此老练,却不知为何自得在后房伺候,这金谷园,似乎人人皆有故事,而我,实在谈不上出众稀奇。

      一路胡思乱想,走至茹娘所居延熙阁,门前众小厮垂首而立,见我来了,上前恭敬道:“绿珠夫人来亦,快传于里间知晓。”

      “谢过这位小哥儿,茹夫人此时可闲?吾来此请安。”

      “回绿珠夫人的话,茹夫人甚闲,正与主人及诸娘子同乐,唯缺夫人一人。”

      石崇亦在?不知为何,心下隐约作痛,又暗嘲自己不自量力,气度甚小,微整衣裙,正色朝里而去。

      越往里,心绪越是混沌不堪,辩不明所为何事,竟如此复杂难言。他们的身影慢慢映入眼睑,正厅中,诸姬围坐石崇周围;圆桌上,菜肴香飘阵阵,笑语声声,人人如沐春风,再走近一步、再近一步,我看见石崇的表情——微笑的,与众人周旋,眼底虽冷清,态度却甚为轻松。

      “绿珠给老爷及诸夫人问安。”走至门坎外,半跪于地,众人皆是一愣,笑犹挂在脸上,笑声却陡地消失了。

      半晌,石崇淡淡道:“汝来了,坐吧。”

      “妹妹来得正巧,老爷刚至不久,妹妹即跟来了。”茹娘笑着招呼,又命人腾挪处一方空位,我坐上去,正巧与石崇相对。他似未曾留心到我,兀自低头饮茶,面色平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昨日绿珠未给夫人问安,特来请罪。”我看向茹娘,她正把玩手中茶碗,唇角带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妹妹已为人妇,昨日定然身子不适,吾等亦皆明了。”

      无奈苦笑,不知该如何对话,只得装作羞愧,低头望向新摆上的碗筷,青瓷泛光,如泪水朦胧。

      “夫人尝尝吾处所送豆芽汤,此物虽贱,因膳房师傅妙手烹壬,味极鲜美。”萱娘笑着打岔,又往我碗里也添起一勺汤水,我未看清她的眼神,只看见她指上的金玉戒指,样式新颖、做工精质,黄灿灿的甚为醒目。

      “多谢夫人照看。”

      “果然还是萱夫人细心,吾等皆属疏松懒惫之人,绿珠妹妹新至,亦不懂体贴关照。”惠娘冷冷接口,复转身身边的石崇,娇声道:“老爷可曾记得,下月乃妾身生辰,想请老爷与诸夫人同乐,却不知老爷是否赏脸。”

      那声音婉转清脆,带着长长的尾音,说时往石崇身上一靠,半个身子相倚,媚眼含笑,手执一盏佳酿,不待石崇答言,劝酒道:“虽是清晨不易饮酒,此乃闺中女儿自酿甜浆,只为解馋,不会醉人,老爷亦饮一杯。”

      我盯着碗中清淡无色的豆芽汤,眼前一时清明,一时又模糊,强忍心中酸楚,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亦为常事。可石崇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我脸上,见我漠然,便听见他笑着应道:“惠娘聪颖灵巧,却无需酒醉,人自醉亦。”

      不由抬眼,他正拉住她的手,二人肆意调笑,席间众人恍若未见,皆各自行事。我暗暗平复紊乱的心绪,勉强向萱娘道:“昨日还未谢夫人之礼……”

      话未话,却听石崇接口:“丛萱昨日送有一盒当归至崇绮楼?”

      众人皆敛了话语,看向萱娘,而后者正夹一箸笋丝于茹娘碗中,听如此说,不得不放下筷箸赔笑道:“吾处尚有许多,因见绿珠妹妹身子单薄,因此送往补身。”

      “汝却细心。”石崇轻笑,萱娘眉目一舒,似放下心来,石崇继续道:“金谷园中各物自有归处,丛萱是怕吾这个散骑常侍供养不起一介妾侍?”

      “不敢。”话音刚落,萱娘应声跪地,引得诸娘子亦俱起身,席间唯石崇、茹娘与我,犹坐椅上,却是各怀心事,表情各异。

      石崇沉声敛笑,对地上的萱娘道:“汝来此间甚久,规矩自然懂得,私相收授礼物,唯石府家法大忌。”

      “老爷恕罪。”

      “汝……”

      “老爷~”我猛然起身,不是不明了这家法的由来,可见萱娘如此胆战,心下亦自凄凉——不知何年何月,他亦这般对我,说到底,我亦只不过一介妾侍。

      “绿珠无礼。”茹娘低喝,不待她继续,我打断道:“萱娘所送当归,吾已尽数收好,正欲承予茹夫人知晓,私相收授之罪,非论之时,乃定之过早。”

      良久,无人接话,石崇看向我,目光深遂,那仿佛有夕阳映照的眸子渐渐暗了,变得淡然冷酷,如同初识时,他清冷的目光,与纷扬的桃花迥异不同。

      “老爷,金谷园中不可无……”惠娘极速开口,还未说完,石崇接道:“既然绿珠已有打算,昨日之事,不论亦可,只是今后,不得二例。”

      众人面面相觑,我自与石崇对视,忍不住心下惨淡委屈,眼角亦自酸涨,正欲说什么,他拂袖而起,冷哼一声,怒目而去。

      他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从来,都只是一个背影。自那夜沉沦,这背影却越发决绝了,带着两个人的孤寂,似无可挽留的,决然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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