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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重逢 ...

  •   檀郎返京那日,我自在厢房内踌蹰——一箱的衣物皆取了出来,却总是拿不定主意选哪件。烟霞被我支开了,这诺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人,穿着不同的衣裙,站在相同的铜鉴前,怎么看,亦找不回当初初见时那个稚气清透的丫头模样。不过数月功夫,连我也长大了,鉴中的自己,眉目自舒、清扬婉兮,唇红似丹,肤腻如脂,当真不再是清湖畔哭笑随心的乡女,神色间居然亦多委婉温存,有丝丝媚态流露,竟有几分像妩娘的风采。

      “夫人,主人已在烟雨阁宴客,命夫人前去。”烟霞在外催促,自昨日,府里众人皆改口唤作夫人,乍听甚不习惯,也只能一笑默认,只是越发猜不透石崇的心意——似乎对我宠纵有加,却从不留宿,这园内最得宠者还是惠娘,而最可敬者仍是茹娘,多我一个并没什么变化。

      “潘公子已到?”

      “县令从朝中而来,刚至烟雨阁。”

      “他身边可带有家眷?”隔门相询,顺手拾起一件瓷青色长裙,腰间系一条深灰色腰带,虽简单,倒也别致大方。

      “有嫡夫人杨氏,其余皆是侍女随从。”

      妩娘没来?我急着打开门,屋外余辉西沉,已是晚膳时分,檀郎此来,竟未带妩娘?

      “夫人可要梳头?”烟霞跟在我后头,一语提醒了我,忙了半天,长发还只是结于脑后,并未挽髻。

      “也罢,此时天晚,不用高髻妆扮,只将长发梳理平整,以发带束成既可。”

      这是最简单的发式,陪衬的,却不是最简单的心情。待一切收拾妥当,我瞧见鉴中笑意盈盈的自己,双眸如盛有一泓溪水,清亮欢愉。不由展颜,转身拿起自己的竹笛,随烟霞一道,同往烟雨阁去了。

      极远,就能听见乐师们正吹奏乐曲,偶有郎郎的笑声,还如记忆中一般明媚透亮,我似乎已能瞧见他的面容,如那三月的桃花般灿烂耀目。

      “夫人~”烟霞见我不行,小声催道:“主人唯召夫人一人陪客,再晚,恐失礼亦。”

      “已知。”我低声应,雀跃的心情突然有些忐忑,檀郎的话犹在耳边,他对着我苦笑道:“从此,阿妹变作小嫂。”

      “烟霞,吾身上不适,恐待客失仪,欲回屋休息,老爷那儿,汝去说明吧。”

      “故人已至,绿珠竟不敢相见?”我已转身往来路而行,自觉再无立场面对檀郎,可有人唤住我,不必回头,那声音是他,有时梦里会听见,却没这样清晰,没这样真切,没这样近在眼前。
      小径旁树荫两分,檀郎从其中而出,一身月朗色长袍,衬得整个人清俊异常、神采飞扬,他纤长的手指扶在枝上,风起处,卷乱了他鬓边的发丝。

      有多久了,我没再见他?仿佛很长,细想却又极短。不过数月,好象隔着很多无法逾越的人和事,我变了,他却还是一样的出众俊朗,那双眼眸,似一潭深涧,清幽幽不见底,轻易将人困于其中。

      缓缓福身,隐藏莫名泪湿的双眸,他走上前,笑道:“绿珠还是这般多礼。”

      “公子~”嘴角微动,牵出一个称谓,将他的小名深藏于心底,就仿佛就心事深深埋藏,连自己都不易发觉。

      檀郎轻轻扬起嘴角,欲说什么终究只是一个微笑。

      “妩娘呢?怎么不曾随行?”欲打破这沉默,我追问,话出口又觉得本来并不是想问这句。

      “她~”檀郎微一沉吟,见我焦急,这才淡然道:“妩娘身体不适,不便长途跋涉。”

      “可要紧?”

      他摇头,半晌方接道:“妩娘有了身孕。”

      极轻极快的一句话,如一块薄瓷轻轻裂开在我心上,笑容半僵,许久方吐出几个字,“真是大喜。”

      俗世人的欢乐莫过于此,连永远高高在上的妩娘亦甘心坠入这轮回的痛苦,皆因为情之所牵,身心俱不由己。我本该真心替她高兴,为何,心底却有隐隐失落。

      “绿珠~”

      “如今公子即将添丁,绿珠恐到时未便相贺,还烦请公子转告妩娘,叫她好生将养,莫受气恼。”我打断他,努力微笑着,其实害怕檀郎再开口,他再多说一句,都会打碎我内心隐藏的幻想。

      “绿珠说得是。”檀郎低下头,嘴角仍扬,神色却看不清楚,“妩娘独自在河阳,多有孤寂,本欲请绿珠前往作陪,又怕乍然相求,唐突了石兄。”

      “公子府上有嫡妻杨氏,又有侍女无数,绿珠去了亦是多余。”

      “绿珠应知妩娘她……性子颇傲,与人相处甚为冷淡。”

      “那是因为身边没个贴心人。”我忍不住冲口而出,话才出口,猛然惊觉失礼,忙福身道:“公子恕罪。”

      檀郎轻笑摇头,伸手虚扶我一把,“倒比从前拘紧了。”

      如何才能如臆想中那样坦然相处呢?我们都回不到从前,各有身份,又如何才能不拘紧?我无数次问自己,更无数次告诫自己,往者已往,终究缘浅。可为何总断不开最后那丝藕连?为何总忘不掉他温柔的笑意,还有孤寂飘逸的背影?

      “老爷已候多时,公子还是前头请吧。”一面作势相邀,一面抢先走在前头,“就由绿珠引路,带公子往席。”

      不用再面对那个午夜梦回常常出现在记忆最深处的身影,他的声音在我身后,缓慢,却又清晰。“数月来,绿珠可好?”

      “好。”半晌,吐出一字,二人又是沉默。

      “妩娘她……”

      “嗯?”

      身后数声干笑,只听见檀郎长叹道:“春色如怡,竟叫人醉亦……”

      我不明此话深意,欲问,又无从问起,未敢回头,脚上加急几步,烟雨阁近了,近得能看见端坐其中的众人——两侧弹唱的乐师、侍立的婢女,还有面色平静无澜的石崇,在他另一旁,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盛装娘子,虽无艳丽之姿,却容颜慈善、珠圆玉润,亦是位难得的佳人。

      “安仁何处去亦,却叫下人好找。”石崇缓缓开口,斜瞄了我一眼,淡然道:“绿珠亦来了。”

      福身行礼,拜倒在杨氏脚边,看她绣着菊的鞋子,还有精致的滚边,还未开口,一双纤纤玉手已将我搀起,“这位便是绿珠妹妹?当真清丽非凡,妩媚多姿。与家中妩娘各得好处,不相上下。想来博白水土养人,怎生出这么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

      “夫人谬赞,绿珠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在河阳时,常听我家老爷提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远看如荷,聘婷玉立;行时如柳,婀娜生姿;走近似桃,灿烂艳质。”

      几句话而已,逗得上首两位男人俱是开怀,石崇摇头道:“安仁,汝这才子之名,当让于夫人才是。”

      “石兄取笑,若论才情,拙荆与吾难分彼此;若论口舌之利,这世间男子皆输于妇人。”说时摇头,引得阁内一众人抿嘴偷笑,我亦不由展颜,偷看向檀郎,他自舒怀,可眉目间总有挥不去的轻愁,与他这个人形影不曾稍离。说时举杯欲饮,却被石崇拦下,“安仁擅自离席,当罚酒三杯。”

      “恭敬不如从命,既来了这金谷园,不醉无归。”檀郎豪饮,几杯酒落肚,眼角红了。

      “妹妹,他们男人饮酒,咱们也别傻坐着,今日初见妹妹,未备礼物,敬酒一杯,以表亲近之意。”杨氏见我怔愣,朗声笑着劝饮,我看向她,面若银盘、唇似菱角,神色间尽是真挚从容,难怪檀郎倾心于她,不离不弃,这般佳人,寻常男子却也般配不上。

      “绿珠不善饮~”这边杨氏话音未落,那边檀郎已出声拦阻。席间诸人皆看向他,神色各异。石崇若有所思、杨氏似有明了、檀郎面带尴尬……一时,竟无人接话。

      “初春时节与妩娘对饮,公子此时还记得绿珠不胜酒力。”我笑着岔嘴,抬起面前一杯琼浆,举向杨氏道:“多谢夫人抬爱,此酒非饮不可。”

      石崇微微笑了,似举杯向我示意,不露声色陪饮了一杯。

      谁知这琼浆竟是甘涩滋味,烧得喉间灼热难耐。又谁料这琼浆另有后劲,一杯落肚,丝丝烦恼俱已远离,我看向杨氏微笑,拉着她闲话家常,又坐在席间吹笛取乐儿……记不清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是那夜,笑比往日多,苦,亦别往日苦。

      第二日醒来时,喉间犹自发干,才一转身,却听见身畔有人笑道:“绿珠果然不善饮。”

      不由大惊,这才发觉我竟与石崇同榻。

      “老爷~”

      “宿醉不易猛起。”他压住我,宽大的掌心,轻易将我的肩头握住,“吾已吩咐下人,今日只熬些汤水滋养,不必外间陪客了。”

      唯唯应了一声,想问又不敢问,眼前恍惚,只看清二人俱穿着中衣,并无裸露之处,可还是不由臊红了脸。

      “此时才知害臊?昨夜却又谈笑自如,连吾都不曾见绿珠有此待客之风。”

      我缩到枕间,侧身相背,不敢看石崇调侃的眼神,半晌方讷讷道:“绿珠失仪了。”

      “失仪却未,只是健谈善舞,令主宾俱喜。”

      健谈?谈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善舞?甚至还舞了?印象全无。拉开被褥遮着脸,喃喃道:“宿醉难醒,好生难受。”

      石崇哈哈大笑,在我耳边轻啄,“如此,绿珠略养养神,缓起些时不怕。今后夜深多饮些无妨。”

      “嗯?”

      “醉态迷人,比酒更甚,吾自迷其中,绿珠知否?”他的气息近在耳边,似乎已贴在我脸颊上低语。

      不由慌了,猛地拉高被角,将头整个埋于其中,不再理会外头的人深陷其中的神情,还有怅然若失的叹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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