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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离乡 ...

  •   一切都如安排好那样,有人要走了,有人会再来,倚红楼不会记得我,亦不会记得妩娘,我们皆是过客,连踪影也不会留下。

      我的行囊不多,半日即收拾妥当,而妩娘自坐于房中,静待檀郎家中之人接她离开,我悄悄去看她,隔着窗格、隔着夕阳时昏黄的光线,我瞧见她坐在床畔,一袭烟灰色常服,衬得妩娘长发如墨、面色似水、神思淡然。那侧面秀美,如落日般柔和。妆容干净细腻,不若往昔艳丽夺目——质本清洁,终现本心。

      “绿珠娘子~”有伢女见我自站在屋外,不由上前招呼。妩娘似从梦中醒来,嘴角轻轻一动,缓声道:“丫头来亦。”

      “妩娘~” 她唤我从前的名字,仿佛一切还似从前。隔着屋门窗框,我们就如此相谈。“明日丫头即启程赴京,妩娘珍重。”

      “料不到竟是丫头先行。”她似欲起身,最终转头向内,留给我一个固执的背影,再开口时,声音清淡,“就此别过,别无他物相赠,唯赠丫头一言。”

      “妩娘请说。”

      “贫人自苦,皆求富贵,却不知富贵难长。侍中富可敌国、为人不羁,可为福祉亦可为祸源。汝既随他去了,切记明哲保身之理。”

      她越说,我越不能自持,以手扶上窗格,泪水不禁涟涟。

      “倚红楼内红颜甚多,亦难比贵人府中妻妾相争,丫头自小心性豁然,当明其中道理。”

      “妩娘~”不由打断她,数年情意涌上心头,思及昨日送檀郎离城,心下竟生愧疚。

      “去吧,你我相伴数年,如今缘份已尽。”

      似有千言万语,皆不知从何谈起。我知妩娘为自赎,已倾其全力,从怀中摸出数年的积蓄,亦不过几两碎银并数套首饰。“妩娘抚育丫头一场,此物虽俗,却为丫头仅有~”

      伢女一旁接过,犹豫开口,“莫如娘子进屋叙旧?”

      我摇头,正欲走时,妩娘突地站起身,厉声道:“绿珠当吾做何人?竟以金银相讥?”她换了称谓,时光飞逝如电,刹那就将我二人带回今昔,隔着屋门、隔着变故、隔着未知的前路,我二人之间瞬息似隔万水千山。

      “非也。”急着撇清,身边伢女轻声道:“潘公子本欲为吾家娘子赎身,奈何娘子执意不从,将身边财物尽数凑上,甚而连一枝发钗亦不曾留下,方凑够鸨母所要数目。”

      这却为何?我急看向妩娘,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狠笑,笑中是诸人难及的骄傲,却是我看不懂的神色。“妩娘~”

      “你走,从此你我权当从不相识,你为石府姬妾,吾自随潘郎而去。福份厚薄,各自有命,再莫提及旧事。”

      “可~”

      “走。”妩娘猛地挥手,神色悲伤。我不由心寒,后退数步俯身跪地,深深拜过之后,再抬眼,她已不在我视线以内,有晚风袭来,卷动屋内帐幔,又缓缓落下,如同我与妩娘的情份,从此亦落幕退场,再难挽留重回。

      就这样离开了,当天还未明,楼内娘子俱在梦中,一顶小轿将我载离这生活了近四年之久的倚红楼。趁着黎明微弱的光,我忍不住掀帘看向身后的院落楼台——繁华早退,静谥非常。曙光中幢幢屋宇如墨色的静画,贮立于此,迎来送往世间苍桑。

      “还留恋家乡?”石崇骑一高马在我轿旁,有随从十人护卫。他并未看我,目光自望向远处,远处,一轮红日徐徐升起。

      “此处不为家乡,家乡在双角山下的贫苦山村。”

      “还留恋这烟花富贵乡?”

      “此处虽富贵,多少苦触为世人不知,终与绿珠有何关联?无甚留恋处?”

      “那绿珠回身留恋何物?”他问,我轻轻扬起嘴角。我却无从解释其中心境,放下轿帘,自此远了,离从前的丫头、离妩娘身边的伢女、离檀郎面前的阿妹、离许多一同成长的伙伴皆远了。仿佛此去,既为另一个我,另一段人生,另一番故事。

      出城后即换马车,车轴吱吱、车轮滚滚,带着我复杂难明的心绪,远离这片熟悉的土地。连桃林都不敢再看一眼,再看,即忍不住伤怀。因此,侍中问我是否往去拜别阿母时,隔着厚厚的车帘,我摇了摇头,他没瞧见,有泪从我眼中溢出,滴于掌心,晶莹剔透,如清晨桃花瓣上的露珠。

      前路迢迢,前程莫测。我是不舍的,但更多的却是惶恐。此次别离,比十岁时阿母亡故更加无从把握,未知的命运寄托在一座未知的都城、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有满园馥郁的“花香”……

      羁绊、憧憬、忐忑、不安,心中五味杂陈,皆随马车上下颠簸,混作一团,难以分辩。我靠着车中软枕,眼瞧那掌心的泪滴亦自干了,再无力痛哭,竟昏愕愕沉入梦香……

      梦中四处茫茫,身如瀚海中一叶孤舟,漂泊不知何方。我自坐于船尾,见那海上时而风吹云散,时而又迷雾漫天。舟中无人掌舵,小舟随风而摆,上下摇晃。心中却无惧意,唯觉孤单,伸出手时,手里如握一物。我凑近前瞧,却如一方锦帕,风罢雾浓,隔得再近也瞧不真切,帕中恍如绣一枝并蒂花苞,似开未开,似成未成。

      此物眼熟,却想不起从何处见过,正欲问时,海风又起,手中一滑,那方锦帕竟随风飞扬,自往海中去了。

      张口欲呼,话到嘴边又空洞无物,我笑,带着自嘲,梦中已期盼自己尽快醒来,强于这半梦半醒的糊涂难受。

      “阿妹~”思绪纷杂间,有人唤我,展眼瞧去,迷雾散尽,阿姐自坐于船头,离我不过数尺之远,心下大喜,飞扑于她怀中。“阿姐,汝去了何方,如何断了消息?绿珠欲送信前往,又恐身在青楼,累阿姐家中受气,不敢轻易为之。”

      “绿珠?”阿姐反诘,“吾家阿妹名为丫头,汝为何人?”

      “阿姐,丫头已有新名,唤作绿珠,为中牟潘公子所取。”我在她怀中笑,那怀抱温暖,亦如檀郎。

      “绿珠?”阿姐反复低吟此名,声音渐渐悲切,“汝自得了去处,从此我姐妹俩相隔渐远,再也亲近不得了。”

      我亦不舍,却不知怎生作为方可骨肉团聚,越想越悲,竟放声号啕痛哭。阿姐倒笑了,一手抚着我的长发,一手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幼时,阿母忙碌,皆由阿姐哄我入睡,长灯长夜,就算在梦中亦能听见阿母纺织的吱哑声。

      “丫头既有了新名,亦当成人也。如何还如幼时顽皮,汝今去亦,吾亦该回,汝速松手,晚了,就不好了。”

      “不,阿姐别走。”我惊呼,数年来头一次梦见阿姐,清晰如同就在眼前,她没老,只是眼角多了几分憔悴,嘴边似有无奈的细纹。“随绿珠去吧。”

      “傻丫头,自古以来,妇嫁从夫,再不能自主,阿妹此去,亦同嫁人,若遇良人,强于青楼卖笑百倍,正是命中福祉,阿姐不若阿妹命厚,不必牵念。”

      我猛摇头,哭着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却只是一瞬,阿姐从我眼前消失,恍若从未出现。“阿姐~”

      惊呼醒来,泪眼婆娑,眼前似端坐一人,初看不识,再看方缓神认出,匆忙跪下身去,“侍中莫怪,绿珠、绿珠……”声音犹自哽咽。

      他扶住我,眉目一挑,顺势与我同排而坐,轻言道:“作梦?”

      “嗯。”

      “梦见家人?”

      “侍中怎知?”

      “绿珠惊呼阿姐而醒,想不知亦难。”石崇一面笑,一面递过一方手帕。刚欲接过,又怕失了礼仪,忙道:“绿珠自有。”

      “如何?连一方帕子也入不得绿珠青眼。”

      “侍中言重了,绿珠身份轻微,不敢用侍中亲身之物。”

      “身份轻微?十斛珍珠可不微,绿珠乃珠中珍宝,亦不自知?”

      我愣愣摇头,神思并未完全清醒,犹念及梦中家人,不懂他话里玄机。

      石崇轻轻一叹,将我揽入怀中,“吾独爱桃花艳质,如绿珠美而天成;吾识绿珠,亦为桃林中天真心性之人,愁绪甚少、心性豁然,却不若此时悲思伤怀、有言难明。此去莫再拘紧,且当作……一家人吧。”

      一家人?果真可以吗?我想起梦中的阿姐,她也嫁了,却不得与那家人成一家人,独自一人,远在他乡,辛苦生活,却不知如何了局。

      “念想家人?”

      “嗯,绿珠适才梦见阿姐,自她出嫁,再没见过。”

      “绿珠尚有亲姐?”

      “有,嫁予邻乡宋姓乡绅,阿母在世尝言:阿姐福薄,姐夫家中虽殷实,却不得主家母欢心,时常吃苦,不若在家时自在。”

      话未完,石崇眉头轻蹩,神色不郁。

      我忙抹泪道:“绿珠多话亦,侍中休放心上。”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为至理,遇人不淑,亦为命数。汝既赴京,莫再多思既往。”他冷冷接了数句,不再看我,虽仍将我揽在怀中,却将目光调于车外,敛笑沉思,目中只余清冷。

      他是朝官啊,又是晋朝首屈一指的富豪,家中多少佳丽承欢、红颜陪伴,如何会将小女儿心事放在心上。我不禁黯然,暗笑自己天真,竟与他谈及贫困往事、阿姐处境。至此,越发觉得前程茫然,无从依傍,与他一道看向马车外有限的天地,从此家乡渐远,远到无从眺望。那长长的驿道,牵连着我不同的命运,不断延伸下去,不知究竟终于何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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